鄧瑛抬頭看向楊婉。張展春死后,再也不會有人對他說,“聽話?!比魹槌迹€可以倚身在他所敬重的人身邊??涩F(xiàn)在,他無論倚靠任何一處,都會變成一個奴顏婢膝的人,鄧瑛不想辜負張展春對他的希冀,所以才情愿無處容身,也不肯退到蔭蔽之下。但是楊婉不一樣,她不屬于這個王朝的任何一片蔭蔽。鄧瑛覺得,把自己交給她的時候,他不是奴婢,是一個雖然身犯“死罪”,卻依舊不知悔改的“罪人”。誠然她也是一道“枷鎖”,但他卻并不害怕?!昂?,我會聽你的話……”楊婉笑著點了點頭,剛要再說什么,忽聽門外合玉道:“沒在五所尋見您,便貿(mào)然過來了。”楊婉站起身,“怎么了,娘娘有事嗎?”“不是?!焙嫌衩嫔嫌邢采f完又向鄧瑛行了個禮,方繼續(xù)道:“今日娘娘和您母家的兄弟進宮了,娘娘讓奴婢請您回去呢?!薄笆恰瓧畲笕藛幔俊焙嫌竦溃骸安恢箺畲笕?,楊府的小公子也來了?!薄皸睢??”“是?!睏钔駥@個名字雖然不陌生,但對人卻沒什么太大的印象。楊家雖然是世家,但后代子孫有建樹的不多,除了楊倫以外,大多數(shù)的子嗣都在杭州經(jīng)營棉布產(chǎn)業(yè),只有楊菁一人尚在學(xué)里讀書。楊菁時年十六歲,是妾室所生,并不是楊婉與楊倫的同胞,所以人比較沉默,每日在外讀書,回來什么也不過問。楊婉也不知道,他們“姐弟”之間從前是怎么相處的?!盀楹瓮蝗粠M宮來。”合玉道:“奴婢也不知道,但這回是楊大人在東華門遞了名帖的,是陛下開的恩,連宴也是陛下賞賜的?!编囩谂缘溃骸八潜菹聻榈钕聰M定的文華殿伴讀。今日在文華殿對殿下和張次輔行拜禮?!薄鞍樽x?”楊婉看向鄧瑛,“什么時候的事?”“上月底。”“哦……”楊婉低下頭,一時沉默。鄧瑛問道:“怎么了?!睏钔駬u頭道:“沒事,我在想為什么忽然挑了楊家的孩子?!编囩溃骸笆呛擦衷褐G的。原本內(nèi)閣的意思是,推舉楊倫為文華殿講學(xué),但是張次輔沒有首肯?!编囩@么一說,楊婉便明白了。楊倫雖然是易瑯的老師,但那是在張琮倒臺之后。此時讓楊箐入文華殿伴讀,應(yīng)該是白煥和楊倫退而求其次的一步伏棋?!昂嫌?,你先回去回娘娘,我這一身實在失禮,得回五所換一身衣裳?!薄笆恰!焙嫌駪?yīng)聲退了出去。楊婉攏發(fā)站起身,有些歉疚地道:“原說過來幫你收拾屋子的,結(jié)果就在你這兒坐了一會兒?!编囩鴵u頭,溫聲應(yīng)他:“我送你回去?!薄澳銈€沒好呢。”鄧瑛也站起身,“我沒事了,讓我跟著你走一會兒吧?!睏钔衤犕?,彎腰握住鄧瑛的手腕,“行,那我抓著你,免得你在路上摔了。”**兩人沒有走宮道,一直沿著護城河往北面的五所走。鄧瑛想走在楊婉后面,楊婉卻不肯,鄧瑛步子一旦慢下來,她就停下來等?!澳阕吣敲春竺?,我怎么跟你說話?!薄拔衣牭靡??!薄翱晌覇柕觅M神?!彼@么一說,鄧瑛就沒了辦法,只好仍由楊婉把他牽到了身旁。走了半道,他的手早就被風(fēng)吹冷了,楊婉的手掌卻仍然是溫?zé)岬摹K?
的步幅不大,腰上的芙蓉玉墜子輕輕敲著鄧瑛的手背,他忍不住低頭看去,赫然看見了他自己雕的那顆芙蓉花珠子,不禁握住了手?!班囩?。”“???”楊婉見他有些恍惚,便又將步子放慢了些?!澳阋院缶筒辉俟芑食菭I建的事了嗎?”“是……”他咳了一聲,收回自己的神思,認真應(yīng)道:“后續(xù)的工程工部派給了徐齊。”“不覺得有點可惜嗎?”鄧瑛沒有立即回答,沉默須臾,方道:“皇城營建四十年不止,就連老師也不能從頭至尾地參與。如今……我雖不再修建它,但也身在其中?!边@句話……真有一絲“建牢自囚”的意思。楊婉一時不忍,重新?lián)Q了一個話題道:“那東緝事廠的事呢,你應(yīng)手嗎?”鄧瑛望向青灰色的河面,“還在改制?!薄白枇Υ髥??”鄧瑛回頭沖她笑笑,“阻力不在司禮監(jiān),而在北鎮(zhèn)撫司?!睏钔裾咀∧_步,“你如今是怎么做的?!编囩溃骸耙员辨?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直接充作東廠廠衛(wèi),在東廠原來掌理兩個千戶的基礎(chǔ)上,再設(shè)貼刑官,這是一定要走的一步?!睏钔衩蛄嗣虼?,“張洛肯嗎?把自己的人給到你們東廠?”鄧瑛搖了搖頭,“自然不肯,但不算難,因為這也是陛下所希望的。”“嗯……”楊婉抬起頭,“這樣陛下就能通過東廠,來衡量北鎮(zhèn)撫司所有的刑獄?!薄班?。”鄧瑛點頭,“你一直很聰敏?!睏钔裣胝f,這不過是后世的視角優(yōu)勢,實際上就是馬后炮。“聰明也沒有任何的用,什么都做不了?!编囩陨詮澭c楊婉平視,“那是該我做的。”說完他頓了頓,“其實,我這樣的身份,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是……只要內(nèi)閣肯信我一分,我就不會讓桐嘉書院的事情再發(fā)生。”“若他們不信你呢?!编囩鴽]有回答這個問題。歷史上有人信鄧瑛嗎?也許只有楊倫信過他。那么在鄧瑛活著的那幾年之中,又還發(fā)生過類似桐嘉慘案的事嗎?沒有了。即使內(nèi)閣沒有信他,他最后,還是做到了他今日在楊婉面前說出的這句話。他一個人做了文臣與司禮監(jiān),北鎮(zhèn)撫司這些帝權(quán)機構(gòu)之間的那道墻??墒菚鴮憵v史的人,最后還是把他埋進了糞土里。靖和年間,政治環(huán)境尚算清明,易瑯與楊倫為首的內(nèi)閣一道,推行新政,天下民生富足,邊疆穩(wěn)定,是明朝歷史上,難得的太平之年。楊倫因此名垂千古,靖和帝也被后世評為賢君。只有鄧瑛,昔日匣中玉……下一句,暗含了他的名字,一語成讖,楊婉不忍在此時把它想起來。于是,她沒有再說話,牽著鄧瑛的手慢慢地朝前走。走過奉先殿之后,二人轉(zhuǎn)入了內(nèi)六宮的宮道,楊婉剛剛松開鄧瑛的手,便聽見身后有人喚她,“姨母?!睏钔衩D(zhuǎn)過身,見易瑯已經(jīng)向她跑了過來,身后跟著楊倫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殿下……”還沒等楊婉反應(yīng)過來,易瑯便撲到她的懷中。久不見楊婉,他比往日還要親昵些,楊婉怕他摔倒,只得彎腰摟住他。鄧瑛退了兩步,在易瑯面前跪下行禮。楊倫和那個少年此時也跟了上來,楊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鄧瑛,沒說什么,抬頭對楊婉道:“你怎么沒有在承乾宮伺候娘娘?!睏钔駬е赚樀难?,
應(yīng)道:“哦,司籍那邊召我去做了些事,合玉來尋我,我才知道你們今日得了恩典進宮,趕緊就過來了?!彼f完,見鄧瑛仍然伏身跪在地上,便扶直易瑯的身子,自己也退了一步,屈膝跪下向易瑯行禮,“殿下恕罪,奴婢忘了禮數(shù)。”易瑯見楊婉如此,方看見了鄧瑛,他回頭看了看楊倫,楊倫繃著下巴并沒有出聲。易瑯回過頭,嘴向下一垮,正聲道:“都起來吧?!薄笆??!睏钔裾酒鹕恚囩@才跟著一道站起來。易瑯伸手拉住楊婉,把她拉到身后,自己則朝鄧瑛走了幾步?!澳闶切氯嗡径Y監(jiān)的秉筆太監(jiān)鄧瑛?”“是,殿下。”易瑯抬頭看著他,忽然提了聲,“你為什么和我姨母走在一處?!睏钔褚徽?,楊倫在旁也有些錯愕。“我不準(zhǔn)你和姨母走在一處!”“殿下,是我……”楊婉剛開口,就被楊倫一把給拉了回來,她本想掙脫,卻見鄧瑛也在對她搖頭。他沒有說別的,撩袍重新跪下,平聲請罪:“奴婢知錯?!币赚樀皖^看著他:“你是罪臣之后,刑余之人,蒙我父皇天恩,才至今日,你不思報答,卻三番在內(nèi)廷,傷我姨母體面,實在是可恨!”楊婉的手被楊倫死死地拽著,她卻沒覺得疼。但此時此刻,她也明白過來,自己絕對不能夠出聲。這便是所謂的“家天下”。鄧瑛對楊婉說,面對楊婉的時候,他是個有罪之人。從某一方面來說,他的思維和易瑯其實是一摸一樣的。當(dāng)易瑯把楊婉當(dāng)成是自己家人的時候,鄧瑛的存在就是對楊婉的侮辱。他要保護楊婉,所以不肯斥責(zé)楊婉失德,最后只能把所有的罪,全部強加到鄧瑛的身上。楊婉可以在張洛面前撐住鄧瑛的尊嚴(yán),但卻無法在一個幾歲大的孩子面前為鄧瑛說任何一句話。她有些惶然。這真的不是她認可的時代,所有人都知道應(yīng)該如何站穩(wěn)自己的立場,認識自己的身份,心安理得地活著,只有楊婉不知道,自己的立場究竟是什么。鄧瑛聽完易瑯的話,雙手撐地,將身子伏低,“是……請殿下責(zé)罰?!币赚樚痤^:“我今日不責(zé)罰你,是看在皇后娘娘連日齋戒積福的份上,日后你若敢對我傷我姨母體面,我定將你千刀萬剮?!睏钔衤牭竭@句話,腦中轟然一聲響,身子向前一傾,險些站不穩(wěn)。這個孩子口中說出來的話,印了鄧瑛的誓,也昭示了他的結(jié)局,這一年以來,楊婉第一次對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存在感到顫栗?!巴駜??!睏顐愐娝樕l(fā)白,忙扶住她。易瑯聞聲也回過頭,“姨母,怎么了?!睏钔衤紫律?,朝易瑯伸出手,易瑯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乖順地走到她身邊,靠入她的懷中?!耙棠?,我沒有怪你?!睏钔駬ё∵@個溫暖的身子,“奴婢知道?!薄澳悄阍趺措y過了?!睏钔駥㈩^埋在易瑯的下巴下面,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輕聲對易瑯道:“姨母求求你,不要這樣對他?!币赚樢驳拖骂^,嘴不自覺地繃了起來,“姨母不應(yīng)該這樣?!薄爸馈睏钔衲笾赚樜粘扇^的小手,“對不起殿下?!币赚樆仡^看了鄧瑛一眼,“你先起來?!闭f完松開楊婉捏住他的手,轉(zhuǎn)而拉住楊婉,“姨母別難過了,我?guī)愫蜅畲笕嘶厝フ夷稿?,吃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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