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本來是出來小解的,這會兒憋得難受，人也不耐煩起來，在寒風地里劈里啪啦地跺著腳,順手把門一推,“我給你看一眼啊。”“g……你等等……”雪風往里一灌,室內(nèi)架子床上的灰布簾就被吹得呼啦啦地響,李魚看著坐在榻上的鄧瑛，尷尬道“要不……我順便再給你提一壺熱水？”楊婉把李魚向門外一掀,“你忙去吧，我知道弄。”說完便直接插上了門栓,轉(zhuǎn)身剛想往里走,忽然冷不丁地跪了一只腿，膝蓋骨磕在冰冷的地上,痛得她一下子紅了眼。鄧瑛忙要站起身，卻見楊婉伸手,摁著他的膝蓋自己站了起來,“你坐著，我就是沒站穩(wěn),沒事啊?！彼贿呎f一邊挪過床腳的矮幾，挽衣坐下，掏出懷里的一包油紙包的堅果，遞給他,“我過來以前，帶著小殿下剝的。他可厲害了,這里起碼有一大半是他剝出來的?！编囩粗鴹钔袷掷锏挠图埌?卻沒有接?！澳悴慌碌钕乱院髿⒘宋覇?？”楊婉一怔,“怎么會？”鄧瑛低下頭,“殿下日后若是知道，他服侍過一個奴婢，他會怎么想。”“不會?！睏钔癜延图埌旁谧约合ド?，“有我在不會。”鄧瑛笑著搖頭。楊婉道“但是，你不愿意要，我就把它拿回去，等我好一點，我再給你剝，絕對是我自己一個人，誰都不準來幫忙……?！彼f到一半忽然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忙低頭看著鄧瑛的腳腕道“水還熱嗎？”“還熱?！薄班拧晃胰フ依铘~，再給你提一壺熱水過來?！薄皸钔??！编囩焓掷∷氖直?，“讓我看看你的腿?！睏钔裼行o奈地坐回來，搓著手道“自己摔的。”鄧瑛沒應她的話，彎腰輕輕撈起她的裙擺。她穿著月白色的綢緞底褲，邊沿處用絲線繡著暗花。綢緞很滑，輕輕向上一挽，就到了膝蓋處。鄧瑛小心地壓住她的褲腿，移來手邊的燭火，“你被罰跪了嗎？”楊婉抿著唇，半晌才點了點頭，“這能看出來啊?！编囩畔聼魻T，認真地看向她，“當然能。若是李魚，也許還能看出你跪了多久。”楊婉低頭看向自己的膝蓋。要說嚴重，此時已經(jīng)有些消腫了，但是因為傷到了毛細血管，皮下的淤血看著還是有些嚇人。楊婉挽了挽耳發(fā)，“你這么說，是你也被何怡賢他們罰過嗎？”鄧瑛慢慢方下楊婉的褲腿，直身道“還沒有，不過去年刑過堂的時候，跪一兩個時辰是有的。”他說完，將腿從盆里挪出來，重新穿上鞋襪。楊婉看著他彎著的背脊，輕聲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責罰?！编囩酒鹕恚瑥墓褡永锬贸鰲钔裰敖o他的傷藥，轉(zhuǎn)身對她道“你坐到我床上去吧，藥好上一些?！睏钔瘛班拧绷艘宦?，坐到了鄧瑛的床上，繼續(xù)說道“我這次是讓姜尚儀生氣了，以前她偶爾也罰我，但都是做活，從不傷我尊嚴，這一回，讓我在尚儀局外面跪著思過……”她說著，聲音竟有些發(fā)哽。
鄧瑛想起，之前鄭月嘉向她叩拜行禮的那一次，她扒拉著自己的衣袖拼命地往自己身后躲的場景，不禁問道“你很在意這件事嗎？”楊婉沒有回答。最初被楊倫領回家以后，她也被逼著在祠堂跪了幾日，但她的那股反叛精神，讓她并沒有把那當成是懲罰，她東倒西歪地應付著看管她的女婢，演戲似的對著一堆她根本不認識的“祖先”懺悔。那個時候她一點都不覺得屈辱和難過，因為她尚可以“高高在上”地蔑視她眼前的那些封建糟粕，覺得他們愚昧，甚至有些好笑?？墒?，當她目睹了鄧瑛的隱忍，以及他在生活起居上對自己的苛責，她才慢慢理解，他謙卑得接受這些強加在他身上的規(guī)訓，他不介意被楊倫，白煥，易瑯這些人束縛，是因為他誓要守住的那顆“文心”本來也是那些規(guī)訓的一部分。因此這些后人不屑的封建禮教，這些違背個人自由，約束七情六欲，區(qū)分三六九等的綱常倫理，也是鄧瑛修煉的根本。楊婉并不喜歡這些壓抑人性的落后文明，但是，她逐漸明白過來，在鄧瑛身邊，她不能夠高高在上地“蔑視”這些規(guī)則，否則，也是“不敬”鄧瑛。這一回，曾經(jīng)降在鄧瑛身上的責罰也降在了她的身上。與楊倫在祠堂對她的“懲罰”不同，楊婉體會到了鄧瑛的心境。那一刻，她的想法荒唐得她自己都覺得無語，她很想去抱一抱鄧瑛，或者讓鄧瑛抱一抱自己。但這種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想法，她是不敢跟鄧瑛瞎說的?！皼]有，我不在意，我就是……嘶……”鄧瑛聽著她的痛聲，忙抬起手，“我手太重了嗎？”楊婉笑笑，“你不如說我太嬌氣了?！彼f完看著蹲在她面前的鄧瑛，“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這樣真好?！编囩鴵Q了一只手摁住她的褲腿，“你以后，還會有更好的日子?！睏钔駬u了搖頭，“不會，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编囩p輕地揉著楊婉的傷處，“你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會妄想更多?！睏钔竦皖^道“我妄想這種日子，妄想了十年你信不信?！编囩鴽]有應聲。十年對楊婉來說，好像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段，但不知為何，楊婉每次提起這個年數(shù)，鄧瑛便有一種“虛妄”的感覺，如臨一口無底深潭，要送一個人沉沒下去，或者說送一個回去。他會莫名地覺得不舍。于是他沒有回應楊婉這句話，轉(zhuǎn)而問道“對了，還沒有問你，你今日在陛下面前說的什么？”楊婉聽了這話，終于笑了?！拔移鋵崨]有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說蔣婕妤任何一句不好。”鄧瑛抬起頭，“那你說了什么？”楊婉道“我就說，姐姐聽了這些奴婢的話，回去躲著我們哭了。”鄧瑛怔了怔。他驚異于她對人心的把握，以及對行事分寸的控制，這種局外人的冷靜和果斷，是他和鄭月嘉都比不上的?！澳闶窃趺聪氲降??！睏钔衿铰暤馈氨菹逻@個人對待后宮，其實沒有什么情，不要看蔣婕妤得寵，不過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在陛下面前性格好，就算她生下皇子
，陛下也未必會立為太子。他抬舉婕妤的母家，應該是為了讓我哥哥有個懼怕。我姐姐長得比婕妤好看，陛下喜歡她的……”后面這半句話，楊婉沒說出口。在現(xiàn)代社會被口誅筆伐的“男性凝視”，在大明朝不過是個事實而已。楊婉咳了一聲，盡量放平聲音，轉(zhuǎn)話道“陛下也喜歡她，只是她太溫柔，也太沉默了……受了委屈不會在陛下面前述說，自己一個人就吞了，所以，我才故意在陛下面前說那樣的話，這話說了，他們也不能責怪我挑撥，皇后坐在邊上，倒是必須表達她對后宮嬪妃的關懷，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只不過，姜尚儀覺得我們尚儀局，是統(tǒng)理宮中大禮的，不因該參與到這些是非當中，所以……”她說著晃了晃自己的膝蓋，“就這樣了?！编囩p輕扶住她的腿。“你別亂動，還沒有擦好?！彼f完，索性脫掉了自己批在身上有些礙事的袍子，起身疊放在楊婉身邊，換了一只腿，重新蹲下，“你給我的這個藥，將好是治瘀傷的，上回還好沒用完，嗯……你如果不嫌麻煩，最好還是去御藥房拿些別的藥?！睏钔駬u頭道“哪那么麻煩，我原本想說趁著你出去，我就進來偷呢，偷回去自己抹抹算了，結(jié)果被你抓個正著，太尷尬了?！编囩鴤?cè)身把炭火盆子挪到楊婉腿邊，炭火烘出細絨絨的暖風，吹動鄧瑛燕居所著的衫子。他借著燭火的光，小心地避開浸血的腫處，手指打圈，輕輕地替楊婉涂揉。楊婉看著他的手，忽然喚了他一聲?！班囩??！薄班?。”他鼻中輕硬了一聲，仍然很專注?！澳悻F(xiàn)在……這樣對我，會不會想到你對我哥說過的……”“會?！彼饝艘宦?，“所以你當我在服侍你吧?！薄澳俏乙吡?。”“別走?！彼鋈幻摽诙觥Ｕf完之后，自己也愣住了，抬頭竟見她將雙手撐著腿上，托著下巴湊在他面前?！班囩阒绬幔磕阃耆粫f假話。”鄧瑛低頭自顧自地笑了，“你明日還過來嗎？”“過來?！睏钔顸c頭，“反正我不敢在承乾宮和五所里涂，姐姐看見要難過死，姜尚儀和宋云輕要把我罵死。就你和李魚好點，啥也不說我。”她說完，輕輕嘆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被炭火熏紅的臉，“哎……不過我在想，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年末朝廷和陛下過不去，陛下就總和后宮過不去，甚至還會和自己的兒子過不去。”鄧瑛抬頭道“放心，明年開春會后會好些。”“因為內(nèi)閣要在南方推行新政嗎？”“嗯。新政前，江南一帶要先清田，這件事牽動甚大，戶部和南方的宗親權(quán)貴，會有一番拉扯，所以，開春前，內(nèi)閣一定會把議定太子的事情先壓下來的。你和娘娘，還有小殿下，也會過得好一些?！薄澳銈兡亍！睏钔窠拥馈敖锨逄?，阻力會很大，遣去的欽差恐怕比巡鹽巡礦的還慘，吊死在船上都是輕的?！编囩畔滤幤浚胺判?，你想要維護的人，也是我想維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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