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轉(zhuǎn)眼過了中秋,秋深天干,京中的梧桐一夜之間便被卷空大半。天氣陡然轉(zhuǎn)冷。詔獄給在押的犯人更換夾絮的囚衣。鄧瑛被暫時解開了刑具,他坐在角落里,小心地揉按手腕和腳腕的淤傷。就要到行刑的日子了,他不想到時候在刑場上行動不便,過于失儀。一個年輕的獄卒趁著領(lǐng)頭的不在,悄悄倒了一杯自己喝的熱茶,遞到鄧瑛面前。茶聞起來雖然不是很貴,但卻很香?!斑@是……”鄧瑛揉著手腕不解地抬起頭。獄卒看著牢室外頭到,“你喝一口吧,沒人過來?!编囩p手接過熱茶,捧著喝了一口,頷首道謝,“謝謝。”那獄卒笑了笑,“你也挺可憐的?!薄俺忻蓱z恤?!闭f完不禁問道:“你多大了?”“二十二了?!薄昂苁悄贻p。”那獄卒點(diǎn)了點(diǎn)頭,“聽說你也很年輕,之前是官宦人家出身,還曾經(jīng)是個進(jìn)士?!编囩鬼鴳?yīng)道:“是,但如今已經(jīng)沒有功名在身了。”獄卒道:“我之前在家中也讀過書,不過不如你,考了好幾年,都沒得功名,所以補(bǔ)了父親的缺出來給官府當(dāng)差。我原本很痛恨你這樣的人,有學(xué)識有才能,卻不做正事,落得鋃鐺入獄,要被……”他似乎是覺得將“凌遲”兩個字當(dāng)著他的面說出來過于殘忍,于是忍住了。鄧瑛將杯捧放于膝,輕應(yīng)道:“教訓(xùn)的是?!薄澳阏娴淖鲞^那些事嗎?”鄧瑛聞話微怔,抬頭道:“朝廷已經(jīng)判過了,為何還這樣問?!豹z卒欲又止,收起他手中的茶杯,將絮衣遞給他,“換衣衫吧,我一會兒再過來?!闭f完將刑具踢到一邊,轉(zhuǎn)身剛要走,卻見張洛站在牢室外頭。嚇得跌了手里的茶杯,“大人……我……”張洛看了一眼腳下的狼藉,冷道:“他是判了罪的死囚,你再憐憫他,也不能私拿吃食飲與他,若他在刑前出了事,你保不下你自己?!薄笆恰豹z卒說著剛要認(rèn)錯,卻又聽張洛道:“收拾干凈?!贝嗽捴袥]有責(zé)備的意思,獄卒忙將地上的碎瓷收拾起來,退到外面去了。張洛走進(jìn)牢室,鄧瑛已經(jīng)站起了身,退至墻前向他行禮。張洛環(huán)顧四周,“你可以換一間牢室。”鄧瑛直起身,“就在此處吧?!睆埪鍥]有堅(jiān)持,“下個月的初三是刑期,在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么不便之處,你都可以提?!薄皼]有?!编囩笞螅澳銈儗ξ乙阉闳柿x,此恩不敢忘?!睆埪鍝u了搖頭,平聲道:“我掌鎮(zhèn)撫司詔獄多年,對牢獄中的事一清二楚,雖司獄尚“憫囚”,但誰會對有罪之人心生憐憫,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死囚好。”鄧瑛沒有說話,垂手等著張洛繼續(xù)往下說。張洛卻沒有再出聲,而是抬起手,將一本書遞向他?!笆鞘裁??”張洛將手臂向上一抬?!澳阕约嚎窗伞!编囩焓纸舆^,又聽張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后即要
交與我焚毀?!编囩c(diǎn)了點(diǎn)頭,低頭看向封頁?!稏|廠觀察筆記》幾個字映入眼中,再往后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楊婉描畫在筆記上的樣子。鄧瑛捧書的手抑不住地有些發(fā)顫,“這是……”“楊婉寫的?!睆埪逭f著低頭看向書頁,“上月中旬,清波館刊刻此書被焚了刻板,之后我與五城兵馬司多次在民間清收這本書,但屢禁屢出。我原不該將此書給你,但她是為你寫的,在你死前,也應(yīng)該讓你看上一眼?!编囩拖骂^,手指輕撫書頁。開篇第一章記述的是他受刑前后的那一段時間。其中尾段這樣寫道:自我見他時起,我即知道,我這一生是為鄧瑛活著的。但在刑房之外,我與這個人之間,尚有隔閡。他敬重衣冠,卻無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卻不敢窺他。貞寧十二年,刑房之中唯余一只炭火盆,而我臨火而坐,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心中雖有千萬語,奈何無從開口,只能騙他一句:“我也有些冷。”與楊婉相識,一晃四年過去了,這一段文字將當(dāng)年初見的細(xì)枝末節(jié)逐漸喚醒。那如樹長芽般的感覺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間。鄧瑛記得她的確說過那句話:“那你再睡一會兒,我有點(diǎn)冷,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睂?shí)際上,后來她沒有走。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對著他,即使聽到他因疼痛而發(fā)出的“□□”聲,也翻火極力地幫他掩飾,不曾回過一次頭。她不著痕跡地護(hù)住了他的心。于是,在那個寒氣逼人的夜晚,他也對著這個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開了自己的心。他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羞于與她共處一室。而她卻回答說:“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對任何人,是朝廷羞于面對你。”他說他沒有想通,他為什么要在這里受這樣的刑罰。她反問他,“難道你寧可死嗎?”如今,他逐漸想通了??墒沁@個姑娘,卻好像想不通了。鄧瑛望著書頁上的文字,背脊上生出一陣幾乎令他蜷縮的疼痛,他被迫放下手中的書,屈膝緩緩坐下?!澳悴幌肟??”張洛低頭看向他,“這本書是在為你平反?!薄拔抑?。”張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想見她嗎?”鄧瑛渾身一顫。張洛接道:“你今日就可以見到她。內(nèi)閣請旨鎖拿她受審,陛下準(zhǔn)了。鎮(zhèn)撫司已遣人將她押回。不過你放心,她和你不一樣,陛下庇護(hù)她,不會傷及她的性命,等你伏法之后,此事平息,她還能活下去?!编囩酒鹕?,面對著張洛屈膝跪了下去,雙手抬平,而后摁于牢室的席草之上,彎腰伏身,向張洛叩禮?!罢垙埓笕松拼龡钔?。”張洛低下頭,“你覺得我善待你嗎?”下跪之人輕道:“仁至義盡?!薄安患?。楊婉對我說過,如果有一日,她也淪為階下囚,她希望我像對待你一樣對待她?!彼f完抬起頭,“鄧符靈,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說,但是看過這一冊書后,我明白
了七八分。她雖是個女子,但她為你握了筆,這世上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千萬,骨軟性弱者我在詔獄里見得多了,唯肯欽佩,楊婉一人。你放心,我會善待你們二人?!彼脑捯魟偮?,甬道處傳來一陣鐐銬拖曳的聲音。獄卒稟道:“大人,人已經(jīng)從清波館押回來了。”“帶過來?!薄笆??!蹦丘郎系哪_步聲由遠(yuǎn)及近,鄧瑛抬起頭,再一次看到了那張脆弱而明朗的笑容。她和他此時一樣,身著囚衣,長發(fā)散于胸前,面色發(fā)白,卻笑得十分真誠。她被人架著,但一點(diǎn)都不狼狽,就連聲音也和從前一樣輕快?!班囆$?,我來找你了。拉過鉤的,你看我沒有失信吧。”她真的來找鄧瑛了。她真的從來沒有失過。在南海子的刑房外,她就曾攀著窗戶和他拉勾,說她一定會去找他。后來她的確來了,在護(hù)城河邊的值房里教他如何吃堅(jiān)果養(yǎng)生,逼著他治病,給他煮面。幫他扎頭發(fā),給他買水果……如今她再一次來尋他,不為將他帶出地獄,不為開解他,而是要同他一道,面對那個,也許她早就看破,卻一直不肯說出來的結(jié)局?!班囆$?,你想我嗎?”她伸出手,扶著牢門的欄木蹲下身,“說話?!薄拔摇彼麤]有回應(yīng)這個如月光般珍貴的溫柔。好在,她沒有介意鄧瑛失語,彎眉道:“張大人在,你肯定說不出口?!闭f完,側(cè)身看向張洛,“我可以單獨(dú)與他說一會兒話嗎?”“可以?!睆埪遛D(zhuǎn)身從牢室中走出來,“進(jìn)去吧?!睏钔裾酒鹕?,“多謝,如果有機(jī)會,我還請你吃橘子?!睆埪逍α艘宦?,命人將牢室的鎖住,朝楊鄧二人道:“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時辰到后,我要帶楊婉走。”楊婉點(diǎn)了點(diǎn)頭?!昂?,夠了?!睆埪咫S即回頭對獄卒道:“到外面看守。”**獄中的孤燈照著兩個人面容,楊婉屈膝跪坐在鄧瑛面前,抬頭看向他的頭頂?!拔矣X得,你沒有好好聽我的話?!薄皩Σ黄?,婉婉?!薄霸胁趴傉f對不起,而且說了之后還敢,死不悔改?!编囩瓜骂^,“是,我是渣男,我不知悔改,婉婉……”他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手,“我已經(jīng)這樣了,你沒有必要再這樣對待我?!睏钔駬u了搖頭。她借著燈火凝視鄧瑛的面容和身子。她曾經(jīng)驚艷于他身上完美的破碎感,但那時的欣賞,在現(xiàn)在看來,是全然流于表面的。她曾像看一副畫一樣,端詳著那個具象于紙堆中的人,他所受的苦難和傷害,距她還有六百余年。然而此時他就在她面前。有些臟,一身傷,裸露在囚服之外的皮膚脆弱蒼白。他沒變過。但楊婉卻明白過來,那不是破碎感,那是他的修養(yǎng),是他沉默于人前,忍辱于人后的毅力?!澳俏乙趺磳Υ??!薄笆障挛业纳砑?,讓我……”“鄧瑛。”她突然打斷他,“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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