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鯤沒有回答，他停下筆，望向窗外繁盛茂密的一株白犀梅。
清瘦卻蒼勁挺拔的枝椏上，生長著潔白如玉的犀梅花骨朵。
在金秋一片金光燦燦的花草樹木中，唯獨犀梅花一身潔白。
待秋末萬物凋零之時，犀梅便會帶著新生和希望盛放。
倪鯤覺得有點遺憾，嘆道：
“有點可惜，我大約看不到今年的犀梅花了。”
云望隨著倪鯤的目光看過去，不覺眼眶漸漸濕潤。
瞧出云望的情緒，倪鯤笑道：
“不必哀傷。我早點死，才好早點把這丞相之位騰給你呀！”
云望忍不住皺眉，帶著鼻音，嗔怪地叫了一聲“老師！”惹得倪鯤又笑起來。
云望吸吸鼻子，目光低垂，“十五年前，學(xué)生在稷門求學(xué)，讀到《商君書》中‘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時，總是不能深刻意會。
幸得老師一句‘法古則后于時，脩今則塞于勢’點撥，豁然開朗，才能繼續(xù)求學(xué)之路。從那時起，學(xué)生心中便認(rèn)定老師。老師恩德，學(xué)生一世難忘?！?
倪鯤語氣輕快：“那時我游歷東山，經(jīng)過稷門學(xué)館，恰好看見你對著《商君書》苦思冥想，便多嘴說了一句。誰知道被你這家伙記了十幾年。”
云望臉上有兩分親近的埋怨，道：
“學(xué)生記了十幾年，老師卻將學(xué)生忘得一干二凈?！?
“哈哈——”倪鯤笑起來，“可不是，那會兒你剛到章察院，每次有東宮令要蓋印鑒，你都非要和小太監(jiān)一起來，來了也不說話，就一直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我還納悶?zāi)?，直到你一句‘不法古，不修今’，我才一下子想起來。真是上天給的緣分吶，竟叫你我?guī)熒芡癁楣?。?
說到這里，倪鯤又忍不住感嘆：
“幸而我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叫其他人瞧出端倪，判定你為‘倪鯤一黨’，你這滿腹才華便要明珠蒙塵了?！?
云望搖頭，堅定道
“學(xué)生不在乎！”
“傻孩子。”倪鯤忍不住嘆息一聲，“望兒，今后我不在，你自己萬事當(dāng)心。殿下疑心重，思慮多，朝中奸佞也永遠(yuǎn)不會根絕。你要站得高，更要站得穩(wěn)?！?
說罷，有小廝前來叩門，說是內(nèi)廳的羊肉鍋子已經(jīng)煮好。
倪鯤放下筆，將一大張筆鋒秀逸而蒼遒其中、可以稱之為藝術(shù)的“遺”攤在窗戶下，看著松煙墨一點點干透，笑道：
“這墨是先皇曾想命我為帝師時所賜，一直舍不得用，如今用來，的確是珍稀好墨。剩下的你一會兒帶走，別可惜了?！?
云望沉默無，隨著倪鯤到內(nèi)廳用飯。
倪鯤從熱騰騰的鍋子里挑起一筷子肉吃下，嘆道：
“肉很好。幸而沒有見其生，否則實在不忍食其肉。”
看著眼前香氣四溢的羊肉鍋子，再想到如今倪鯤的處境，比那小羊好不到哪里去，今后恐怕連偷偷與恩師相見的機(jī)會都沒有了，云望終于忍不住無聲落淚。
倪鯤只當(dāng)作沒看見，一邊將青菜放進(jìn)鍋里，一邊道：
“先皇勵精圖治，英明果決，一生唯有兩件大錯。一是不該算計皇后娘娘，使皇后娘娘抱恨離宮；二是不該因噎廢食，怕公主殿下走上他與皇后娘娘充滿陰謀算計的老路，便一味地寵而不教，使公主有天資而未能通曉，處高位而未有君威。”
云望知道，倪鯤這是要對他做遺交代，縱然心里難受，卻不敢插話，只恭敬端坐，仔細(xì)聆聽。
倪鯤繼續(xù)道：
“先皇本意是叫我為帝師，輔政十年，以助殿下長成，能夠真真正正積淀掌天下之權(quán)的天子之力。但照眼下情形來看，殿下已經(jīng)等不及想登基，我便時日無多。
先皇留給我護(hù)身的八萬京軍，我并不想用，因為一旦用了，與禁軍對壘起來，很可能令京都生靈涂炭，也傷及太多無辜將士。
望兒，接下來，殿下大約會籌謀調(diào)離京軍，再取我性命。記著，你萬萬不可流露任何一點情緒，必得全力向殿下獻(xiàn)計嚴(yán)懲我，誅殺我，五馬分尸都不為過。
經(jīng)此，你必能在殿下心中占據(jù)份量。殺了我這個多年來‘勾結(jié)玉家的大奸臣’，殿下的皇位才能坐得穩(wěn)當(dāng)?！?
“什么‘勾結(jié)’玉家！”云望急聲道：那是先皇為一網(wǎng)打盡奸佞，令您以身入局為之！明眼人都知道的！”
說著這些，云望感覺心肝俱在顫抖，眼淚怎么都止不住，卻聽倪鯤又說：
“望兒，不必為我悲傷。自古人臣如此。你也不要怪殿下。她必須要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殺了‘倪鯤大奸臣’，才能真的在朝中站穩(wěn)腳跟，令人信服。
眼下雖然有些操之過急，但有你，有霍將軍，還有你姐姐云將軍在，霍云兩家若為互助，定足夠穩(wěn)固。但也切記樹大招風(fēng)，不可越權(quán)。
我是助殿下榮登皇位的墊腳石，亦要成為警醒明君一生的‘心病’。我已絕筆諫一封，寫盡忠。待我死后，會有人呈給殿下。待殿下見我死，京軍卻不叛，朝廷卻不亂，便會知我一番苦心。
今后不論十年百年，殿下只要激生誅殺臣子之心，便會想起我的絕筆諫，有枉殺忠良之愧，必會仔細(xì)斟酌圣令，不至于任性而為，輕易被佞臣左右。朝廷賢能忠良者亦得以保全?！?
一鯤落，萬物生。
只愿忠臣不解骨，滿朝君子不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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