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大隊的天，被一臺拖拉機(jī)給徹底捅破了。
嶄新的“東方紅”停在打谷場中央，車身紅得像一團(tuán)火，晃得人睜不開眼。
全村的男女老少，地里的活兒也不干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比看新媳婦進(jìn)門還熱切。
一個老社員哆哆嗦嗦伸出手，摸了下冰涼的鐵皮，又猛地縮回來，像是被燙了一下。
“娘誒！活的！是活的拖拉機(jī)！”
“你瞅瞅這大輪子！比咱家那口大水缸都粗！”
“有了這鐵牛，以后春耕秋收，一天能頂咱全村的牛！”
趙大山背著手，胸膛挺得老高，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爛漫的菊花，繞著拖拉機(jī)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清了清嗓子，感覺這輩子都沒這么威風(fēng)過。
“都聽著！”
一聲爆喝，全場鴉雀無聲。
“這拖拉機(jī)！這兩臺抽水泵！這五噸化肥！是誰！給咱們大隊掙回來的？”
人群里，一個半大小子扯著嗓子吼：“是芷丫頭！”
“對！是咱們村的芷丫頭?。 ?
歡呼聲像炸開的鍋，要把天都掀翻。
趙大山滿意地壓了壓手，目光如刀，在人群里一掃，最后狠狠釘在角落里臉色慘白的王桂香身上。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大黃牙，聲音揚得半個村子都能聽見。
“我今天把話撂這兒！”
“這拖拉機(jī)，是芷丫頭拿命換回來的功勞！”
“以后，誰他娘的再敢在背后嚼舌根，說她娘倆半個‘不’字！”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拖拉機(jī)梆硬的輪胎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有一個算一個，全給我綁去開全村批斗大會！”
這話一落地，上百道目光“唰”地一下，全扎在了王桂香身上。
一個跟她向來不對付的婆娘，捂著嘴陰陽怪氣地開了腔。
“哎喲，桂香家的，你剛才不是說，芷丫頭在外面犯事兒，讓人給扣下了嗎？”
“是啊是?。 绷硪粋€立刻跟上，“咋犯的事兒，還能犯回來一臺拖拉機(jī)哩？這要是多犯幾次，咱村不就發(fā)大財了？”
“哈哈哈哈！”
人群爆發(fā)出震天的哄笑。
一個嘴快的媳婦兒甚至直接擠到王桂香面前，夸張地問：
“桂香嫂子，你說說，這天大的福氣給你要不要??？”
王桂香的臉，由白轉(zhuǎn)紅，由紅轉(zhuǎn)紫，最后成了一片死灰。
嘴唇哆嗦著，像一條離了水的魚，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的天，塌了。
就在這時，人群外圍一陣騷動。
“讓讓！都讓讓！”
姜為民和他娘姜老太，被人從人堆里擠了出來。
姜老太一看見那臺威風(fēng)凜凜的拖拉機(jī)，一雙渾濁的老眼瞬間迸發(fā)出駭人的貪婪。
她拄著拐杖，沖過去就伸出枯柴般的手去摸。
“我的！這是我們老姜家的！是我們家的！”
手還沒碰到車身，就被趙大山的大手給攥住了。
“姜老太！你犯什么渾！”趙大山臉色黑如鍋底，“這是大隊集體財產(chǎn)，是芷丫頭給全村人掙的，跟你老姜家有一根毛的關(guān)系？”
“她是我孫女！她掙的，就是我們家的！”姜老太開始撒潑，拐杖在地上頓得梆梆響，“她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她掙的東西就該孝敬我這個奶奶！”
這話讓周圍的村民當(dāng)場就炸了。
“姜老太，你還要臉不？芷丫頭娘倆吃的啥你心里沒數(shù)？你把人家分出去的時候，咋不說她是你孫女？”
“就是！現(xiàn)在看見好處了，就跑來認(rèn)親了？門兒都沒有！”
姜老太被眾人戳著脊梁骨罵，一口氣沒上來，指著趙大山，氣得直翻白眼。
“你……你們……合伙欺負(fù)我一個老婆子！”
她身邊的姜為民，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死死盯著那臺拖拉機(jī)，心里翻江倒海。
他這個當(dāng)?shù)?，還不如一臺拖拉機(jī)，能讓全村人高看一眼。
西南軍區(qū)。
姜芷對家鄉(xiāng)的喧囂一無所知。
她盤腿坐在床上，面前攤著一堆發(fā)黃的故紙堆。
這些天，她像一塊海綿，瘋狂地汲取著這些被塵封的知識。
地方志里的“山鬼娶親”，在她眼中，不過是某種致幻植物引發(fā)的集體癔癥。
勘探筆記里的“花能食人”，更是對“腐尸花”這類劇毒植物的生動注解。
她看得如癡如醉，渾然忘我。
陸向東端著飯盒進(jìn)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丫頭，簡直是個書妖。
“吃飯了。”
他把飯盒擱在桌上。
“唔?！?
姜芷頭也沒抬，魂還在那故紙堆里。
“司令部獎勵你家鄉(xiāng)的一臺拖拉機(jī)，兩臺抽水泵，五噸化肥，已經(jīng)送到了，你知道嗎？”
他想，這天大的榮譽，總能讓她有點反應(yīng)吧？
誰知姜芷只是眨了眨眼，隨意地回了一句。
“拖拉機(jī)？”
“哦?！?
“挺好的，能幫鄉(xiāng)親們省不少力氣?！?
說完，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卷泛黃的筆記上。
陸向東徹底沒話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嚴(yán)重高估了一臺嶄新拖拉機(jī)的魅力，也徹底低估了這丫頭對那堆資料的癡迷程度。
他盯著她沉靜的側(cè)臉，纖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