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靜謐的夜晚,猛然一聲厲斥傳來，常念嚇得手一抖，尖銳的剪子劃過嬌嫩雪膚,淺淺的刺痛感,然她愣愣地望著幾步遠(yuǎn)的兇狠男人，忘了反應(yīng)。

那廂,江恕說完狠話便三步做兩步疾速邁過來，一把奪走她手里的剪子,咬牙切齒地問：“你在做什么？”

成親這么久，常念從未見過江恕這副兇悍冷厲的模樣，好像要生生吃人一般。她只抬頭望一眼便膽怯地移開視線，肩膀輕輕顫抖著，下意識往后躲了躲。

“我,我拿剪子剪線頭呀……”說完，常念小心翼翼地扯衣領(lǐng)出來給他看，領(lǐng)口繡有兩朵小桃花,線頭松了，掉出來一根長長的毛絨線條,很礙事。

江恕看到了,也看到她脖頸上一道指甲蓋大小的劃痕，那會子，身子一僵，就這么把剪子扔了出去，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松了口氣，坐下來，緊緊抱住常念顫抖的身子，似要將她揉入骨血,低低的聲音里藏著絲微不可查的慌亂：“阿念，以后別拿那個東西，別做危險的事，成不成？”

常念沉默地咬了咬下唇，好半響，才在他懷里點點頭，又小聲解釋說：“我有點睡不著，剛剛好摸到這個松松垮垮的線頭，就想拿剪子剪一下，沒干別的。你別這么著急，別擔(dān)心，別誤會，我又不是當(dāng)真――”

“我不許！”江恕忽然放開她，掌心用力握住她纖弱的肩膀，惡狠狠地道，“死，想都不許想！”

常念怔怔望著他，眼眶紅了紅，忽然有點委屈。

也不只是有點。

是好委屈。

鼻子一酸，眼淚就啪嗒掉了下來。

她自責(zé)地垂下頭道：“是我不好，總叫你擔(dān)心，可是我……我真的沒有想去死，我以母妃和哥哥起誓，我沒有。”

哪怕想過，也只是一個一閃即過的念頭。

她怎么能不管京城日夜?fàn)繏焖闹劣H？又怎么能不顧夫君和祖母的殷切期盼？遑論，她都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今生無論如何也要努力活久一點?。?

眼淚啪嗒戳在江恕心尖上，滾燙灼燒，陣陣的疼。他漆黑的眼眸滑過一抹晦暗不明的情緒，頓默片刻，輕柔拭去常念臉頰上的淚水，聲音也慢慢溫和下來：“我不該這么沖動，錯怪阿念，是我不對，別哭了?！?

常念吸吸鼻子，可眼淚還是要掉下來，哭著哭著，她忽然推開了江恕，嗚咽著質(zhì)問：“你方才說什么？你說，你要回京扶端王上位！你同哥哥作對，就是同我作對，我……以后我再也不敢信你了！”

聞，江恕頓時黑了一張臉，伸手過來，卻被常念躲開。他眉心緊蹙著，終于揚(yáng)起手中的信，一字一句沉聲道：“我是說，倘若沒有你！夫人不在，我江恕憑什么要拿寧遠(yuǎn)侯府百年尊榮和前程去摻和這場爭斗？你若在，刀山火海我也去！”

常念打了個哭嗝，這才看見那兩封被攥得皺巴巴的信。一時間，什么都明白了，難怪氣沖沖跑過來，又誤會她想不開要自盡，然而一瞬的靜默過后，漾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的淚珠，掉得更兇了。

“可我總是會死的啊，短則一年兩年，長則三五年，我也好好吃藥，好好休息，可這個身子就是這么壞，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也想健健康康地活著的！”

常念大聲說完，又半跪在榻上搶過江恕手里的信，打開指給他看，“你既偷看了我的信，便該看到我都明明白白寫了，難不成幫哥哥于西北于寧遠(yuǎn)侯半點益處也沒有嗎？你當(dāng)初之所以向父皇求娶朝陽公主，不正是幾番沉思認(rèn)為豫王才是上選嗎？我又算什么呢？不過也是你因利而擇的一步棋罷了！我在不在真的沒那么重要！”

一番話，戳破了那

層窗戶紙，當(dāng)真沒有半點彎彎繞繞了。

江恕沉默地看著常念，幽深的眼神看似平靜，心里卻翻滾著潑天的氣與怒，他到底還是溫和的語氣，道：“阿念，縱我當(dāng)初所思所想是西北安寧，卻沒有半分怠慢輕視你的意思，今時，我將你當(dāng)成至親至愛，無論如何，定會護(hù)你安好無虞，若這藥無用，我會再想法子，你別怕，姑且信我一回，好嗎？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的?！?

辦法？

還能有什么辦法？

難道要你再拿命去求什么珍稀靈藥嗎？又要中毒又要斷腿斷手嗎？還是說下一回就直接回不來了？

不！我不要！我寧愿就這么痛苦病死也不要你去做這些喪命的事情！

常念把信揉成一團(tuán)直接丟了出去，動作太急，情緒太過激動，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小臉慘白，江恕急忙倒了潤喉雪梨湯來，也被推開。

常念抱住膝蓋蜷縮在角落里，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生疏眼神看向江?。骸安挥媚阊b深情來照顧我，也不用你去涉險求藥，更不用你白日陪我哄我又徹夜忙于公務(wù)！我留給父皇母妃的遺都說了，日后出了什么差錯，絕不是寧遠(yuǎn)侯的疏忽。我身子什么樣，她們都明白的，沒有人會責(zé)怪你。”

江恕攥緊雪梨湯的瓷碗，咔一聲碎裂，溫?zé)岬臏畯闹讣獾温?，隱約有血色。他慢慢回味著這番話，氣笑了，耐著性子，再問她：“常念，你在說什么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背Ｄ畎阉恼眍^也丟到地上，倔強(qiáng)地抬起下頷，“你走，你出去，以后都不用你管我的死活！本公主嫁你也不過是為了大局，才不稀罕你的可憐和同情！”

江恕聽完，竟笑了起來，笑得胸腔發(fā)振、發(fā)痛。

他轉(zhuǎn)身走了，尚未完全恢復(fù)的右腿有些用不上力，他挺拔如山的身形因這緩慢的走姿，顯出幾分落寞和冷清。

常念揪緊了袖口，一顆心也揪了起來，不，是有什么東西將她整個人撕扯著，自責(zé)又懊悔，卻毫無辦法。

對不起對不起！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辦了。

從小到大，除了母妃和哥哥這樣的血脈至親，當(dāng)真沒誰這么真心誠意地待過她，她是風(fēng)光受寵的朝陽公主不假，可大局面前，父皇明知她體弱還是會將她推來西北，遑論那些因她的身份而殷勤追捧討好的人呢？誰會真正喜歡一個三步一喘需要時刻精細(xì)照料的病秧子？

前世舒衡倒是愛她，將她如珠似玉地捧著，可最后不也為了家族前程利用她害死至親？

重來一回，常念不知道愛是什么了。她只知曉寧遠(yuǎn)侯正直大義，責(zé)任心很強(qiáng)，是個哪怕沒有感情也能托付大業(yè)的人，可他現(xiàn)在……他沒有說什么情愛，他只說，他會想辦法，他定會護(hù)她安好無虞。

輕易不許諾，許諾定為之。

除了恐懼身子不好，常念還有一絲惶恐，這些日子，她真的已經(jīng)很盡力笑著，讓身邊關(guān)心她的人都放心了，藥苦不敢說，拼命也要喝，身子疲憊不敢睡，強(qiáng)撐著也要找事情做，她害怕他們失望，對她失望。正所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