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江祈搬來青松院獨(dú)自居住,過了起初幾日的不適應(yīng),隨后便是越發(fā)自由自在了。
大大的院子,十幾個書童長隨,都聽他的話。
當(dāng)然,父親的約束和管教依舊十分嚴(yán)苛。
清晨,他要比家規(guī)上定下的起身時間早起半個時辰,去書房跟父親練武。半個時辰后才可以去朝夕院和母親一起用膳,膳后告別母親和曾祖母,前往書院聽學(xué)。下學(xué)回來還需去西北大營,習(xí)新一日的兵法和武功,回府已是夜晚,晚膳后回到院子,溫習(xí)今日功課,燈盞燃到酉時,方才熄滅。
常念怕兒子小小年紀(jì)太過辛勞,原想上學(xué)一事親自來教,如此也可免去書院侯府來回奔波之苦。誰知教了幾日后才發(fā)覺力不從心,分明自己也是飽讀詩書,可擔(dān)一句“才學(xué)不輸先生”,概因這是親兒子,她這個做母親的會徇私。
江恕道:“書院聽學(xué)的都是年紀(jì)相仿之輩,他與同輩多加相處,人情世故亦可自幼煉達(dá),見多世面與人心,往后才有辨別是非善惡之本領(lǐng)?!?
這番話,常念很難不認(rèn)同。
想當(dāng)初,她自京城來西北,還曾擔(dān)憂一時半刻融不進(jìn)西北的勛貴圈子而帶了一批熟知的貴女過來,同樣的道理,孩子也有孩子的小圈子,他不能只在侯府這一方閉塞天地成長。況且書院是宇文老先生所開,老先生既教出江恕如此優(yōu)越之才,學(xué)識淵博自是不必說。
爹娘達(dá)成一致意見,江祈欣然應(yīng)允。要知曉,書院里有許多同齡人,他們也都聽他的話,還總會從家里搜羅些稀奇古怪又別致的東西送給他賞玩。這群人圍著他,說話也好聽極了,一口一個小侯爺,恨不得將他捧上天。
“西北小霸王”十分享受這樣的討好和追捧。
這日結(jié)束上午的堂課,是午休用膳時間。
長隨從府里帶了午膳過來,江祈有專門的雅間用膳休息,他的雅間也素來最熱鬧。
一群五六歲的蘿卜頭圍在他身旁,有人寶貝地掏出來一個小木頭人,道:“這可不是尋常的木頭人,我敢擔(dān)保,整個大西北沒有第二件!”
周圍人紛紛起哄:“周二少,又說大話了吧?”
“到時候打疼了臉可別哭鼻子!“
江祈探究地打量幾眼,抬了抬手。只見方才鬧哄哄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都聽他說話。
江祈道:“我曾在書上見過,機(jī)巧構(gòu)造獨(dú)特,可使死物變活物?!?
周二少立時揚(yáng)起下巴道:“你們聽見沒?小侯爺慧眼識珠,一下就認(rèn)出這是個寶貝來!”說罷,他叫身邊的小廝上前演示。
果真,小木頭人自己比劃了幾個動作,瞧著玄乎得很。
眾人新奇歸新奇,他們還備著自個兒精挑細(xì)選的寶貝咧!等那個小廝演示完,就爭先恐后地擠到前頭來。
江祈用著膳,被逗得哈哈大笑,索性放下了筷箸,專心致志地欣賞,身側(cè)立時有人遞來干凈的錦帕,他自然接過來,擦了擦嘴,放回去,這才發(fā)現(xiàn)遞帕子的不是貼身長隨,而是另一世家小公子。
江祈覺著眼前人面生,小眉頭微微一皺,不及他開口,那小公子便自報家門道:“我父是侯爺手下的忠勇將軍于照生,我名于冬問,為小侯爺效勞,是冬問的榮幸!”
如此老沉的語氣,若非長輩所教,幾歲的孩子如何說的出?
不過話里話外的恭敬和討好,江祈十分受用,他才不多想什么呢,點頭道:“好,我記住你了,冬問?!?
底下眾人見小侯爺?shù)淖⒁饬Ρ粋€不入流的小子分去,大聲嚷嚷道:“你誰呀?快走開些!別擋到小侯爺!”
“……”
這股子熱鬧勁兒一直持續(xù)到午睡鐘聲響起,方才慢慢停歇。
待人群散后,耳根子清凈了,江祈伸了個懶腰,又吃了幾塊糕點。
長隨笑道:“您真受歡迎?!?
“那當(dāng)然!”江祈有些小驕傲,心想先生每回考問,不論詩書還是兵法,甚至武功,他都穩(wěn)拿第一,如此聰明,而且生得如此俊朗,怎能不受人歡迎呢?
此時有一青衫少年自雅間門口走過,門扇打開,他瞥了里頭這金尊玉貴的小霸王一眼,冷冷哼聲,絲毫不以為意。
江祈瞬間不樂意了,“你哼什么?”
青衫少年恍若未聞,徑直走過。
“站?。 苯碜烦鰜?,攔住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少年,眉頭緊緊皺著,“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何露出如此不屑神色?還不答我的話?!?
眼看左右無人,少年嘲諷一笑:“你以為天下人人都是上趕著巴結(jié)你的走狗嗎?”
長隨緊跟出來,厲聲道:“何人竟敢對小侯爺無理?來人拿下!”
“等等?!苯砗龅馈?
從里間沖上前的兩個小廝聞停下來。
他們身子高大,是常念特特挑選,跟隨江祈左右,護(hù)他平安。
穿著粗布青衫的少年見狀面色微變,抿著唇,趁這空蕩,急忙要走,可這個小蘿卜頭攔在前面,一時情急便伸手推了下。
哪知曉,竟推不動。
別看江祈年紀(jì)小,個子也小,可跟著父親練了兩年武,身板結(jié)實有力。他心中已是十分不悅了,直視那少年道:“方才你不是出口擲地有聲?眼下有什么話不敢說的?”
長隨道:“此等粗
鄙無理之人,哪里值得您親自過問?小的拖下去教訓(xùn)一頓便是!”
少年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攥緊拳頭,憤道:“強(qiáng)權(quán)欺人,世風(fēng)日下也!”他瞪向江祈,咬牙切齒道:“若非你母親是朝陽公主,你父親是西北霸主寧遠(yuǎn)侯,誰會巴結(jié)逢迎你?誰會怕你?”
“你!”長隨瞪圓了眼睛,當(dāng)即便揮手叫人上前把人反手扣下。
江祈深深皺眉,沉默片刻卻道:“放了他,也不許刁難?!?
說完,他轉(zhuǎn)身回了雅間,砰一聲關(guān)上門。
外頭,長隨聽令,警告地瞪那少年一眼,才把人放開。
只是這少年似乎未曾料到,怔然半響,才后怕離去。
下午放學(xué)回府,江祈明顯沉默不少,同伴送的小玩意也被丟在馬車上,看都不看一眼。
長隨道:“您別聽那臭小子胡亂語……”
“別說了?!彼麗瀽炥D(zhuǎn)過身,看向車窗外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行至熱鬧的安康大街,便叫停馬車,下去買了一袋糖炒栗子。
母親愛吃,他每每下學(xué)都會買回去給母親。
栗子貨鋪旁是一群衣著襤褸的叫花子。
江祈看到,本想掏碎銀子給他們買口吃的,可轉(zhuǎn)瞬又想起那話――
“若非你母親是朝陽公主,你父親是西北霸主寧遠(yuǎn)侯,誰會巴結(jié)逢迎你?”
他上了馬車后,忽然脫下身上華貴的錦緞衣裳,取下價值不菲的白玉佩,頭上玉簪也拔下,只剩下一身干干凈凈的月白中衣。
長隨一臉茫然,只聽小主子吩咐:“你們把馬車停到街邊等我,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跟父親母親說?!?
“是…是!”小小的孩子神色認(rèn)真時,像極了不茍笑令人生畏的寧遠(yuǎn)侯,自有一種叫人臣服順從的威嚴(yán)之氣。
江祈獨(dú)自下來,猶豫一下,去到乞丐堆里。
一張張黝黑的面孔掃過這個白凈卻難掩貴氣的孩子,很快別開眼,繼續(xù)去向路過的行人討要銀子和吃食。
有路過的豪華車架,車夫一腳將人踢開,車上的主子因耽誤了路程,罵咧咧的。
江祈卻看見那馬車上坐的,正是今日中午拿木頭人討他歡喜的同伴,他堆滿笑的面容滿是嫌棄,甚至還往下吐口水,惡劣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原來,他們費(fèi)盡心思討好他,是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
身后有一雙臟兮兮的手拉扯江祈。
江祈回頭看了看,是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分給他一塊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
他生在侯府這樣的高貴門第,衣食住行樣樣精細(xì),一時間遲疑了,然而只是遲疑這一瞬,那東西被另一個老乞丐搶走,一口塞進(jìn)嘴巴里。
瘦小的孩子剛張口,就被迎面一巴掌打得跌到地上,隨后蜷縮在墻角,再不敢說話了。
那時候,江祈耳邊嗡嗡作響,仿若那巴掌是狠狠打在自己臉上。平日他雖調(diào)皮搗蛋,可父親從未動手打過他。心頭,也被針扎一般,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他攥緊拳頭,忽有種想給那老乞丐一拳的沖動,可慢慢的,又放下來,默默拉起那個年歲相仿的孩子走出去,去一旁人少的小巷子。
長隨趕忙跑過來,上上下下仔細(xì)看過小主子,著急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