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亮了,膳堂外漸漸有來往走動的細(xì)微聲響傳來,僧侶們著布鞋,更有不得大聲喧嘩的規(guī)矩。
在這樣靜謐的清晨里,時越聽到自己撲通震響的心跳,沒來由地快。
朝華只是虛虛地?fù)碇?片刻后松開手,垂著一雙泛紅的眼眸道:“我先走了?!?
半響過去,一個小沙彌皺眉走到時越身旁,舉起一手立在胸前,頷首道:“阿彌陀佛,施主,佛寺內(nèi)用膳不得遺食?!?
時越捏著筷箸的手指驟然一緊,眸光微閃,似隱秘心事被窺探一般發(fā)窘,又急道:“曉得了!”他埋頭大口吃那碗涼透的面條,吸溜幾口,碗見了底。
小沙彌終于面露善意的微笑。
徐皇后的出殯安葬事宜,在這兩日里平靜而低調(diào)地過去了。慈悲殿內(nèi)供上她的靈位,香火延續(xù)。
住持偶然間說過,施主生前作下惡事,怨念深重,恐來世不順,還要至親超度念經(jīng)、為其贖罪,方可圓滿。
朝華便向父皇請旨,請求留在佛寺內(nèi)為母親吃齋念佛,抄經(jīng)贖罪。
老皇帝自然應(yīng)允。
時越不會讓朝華孤身一人留下,這幾日,她們住在佛寺后院供香客留宿的禪房。時母憐惜兒媳婦,早早收拾了幾套衣裙和日常用具叫仆婦送來,常年空曠冷清的禪房才有幾分人氣。
白日,朝華在慈悲殿抄佛經(jīng),因幼年癡傻遲鈍,她的字極差,一筆一劃寫的很用力,也很慢,佛經(jīng)多梵文,更是不好抄寫,因而時常坐在案前大半日,也寫不完一篇佛經(jīng)。
可是要完完整整地謄抄九十九卷,一卷就是十篇,心誠則靈,才能為母親超度。
朝華怕自己寫不完,怕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會埋怨她,心中焦急,三月天里竟連連冒汗,有時抄錯了一個字,咬著下唇重寫,渾身僵硬也絲毫不知。
時越都看在眼里,勸不動,只好拿走她的筆,“我來吧?!?
朝華搖頭,急急攔住他:“不要,住持說要至親親自謄抄方顯心意,若旁人代筆,就,就是心不誠,會引反噬……”
時越看到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纖白的手,僵直發(fā)抖,指腹都被筆磨紅了。他嘆氣,又心軟的不行,便道:“我也算是母親的半個兒子,豈能是旁人?”
朝華愣了下。
時越又問她:“你說,兒子算不算至親?”
“算…算吧?”朝華略微遲疑地點頭。
時越肯定道:“什么叫吧?當(dāng)然算。”
他拿開她的手,也將紙張和佛經(jīng)拿過來,著手蘸取墨水,徐徐落筆。
別看時越是個舞槍弄棒的粗人,不通文墨,于行文寫字卻是扎實,尤為是與朝華對比起來,不多時便寫完一篇。
朝華老老實實地坐在旁邊,手指揪緊,又松開,手心濡濕一片,看著他抄完一篇,便急忙起身為他翻頁,乖巧中,透著幾分微不可查的忐忑和不安。
她總?cè)滩蛔∠耄簳r將軍會不會也嫌她蠢笨,會不會不耐煩……
“殿下?”時越忽然叫她。
朝華嚇一跳,連忙站起來要翻頁,隨后才發(fā)覺他還沒有抄完一篇,又僵硬坐下,小聲問:“怎么了?”
如果,如果他說她蠢,要怎么辦???
時越探究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片刻后,問道:“今夜想吃什么?”
“……啊?”朝華愣住了,沒料到他就是要問自己吃什么,好半響才道:“什么都行。”
他們到這佛寺也有兩日了,膳堂每日不外乎都是些面條饅頭,清湯時菜,概因沒有胃口,于口腹之欲也無甚要求。
時越用筆頭點點朝華尖了一圈的下巴,揚(yáng)眉打趣:“吃栗子糕也行?”
朝華最愛吃栗子糕,可只有城內(nèi)的鋪子才有賣,這佛寺地處郊外,野果子都不多。
她一向不聰明的腦子也反應(yīng)過來這是玩笑了,抿唇未答話,卻也想起栗子糕軟糯香甜,當(dāng)真美味。
朝華小小聲地吞咽一下,裝作若無其事地翻閱經(jīng)書。
時越笑笑,繼續(xù)抄寫。
酉時的鐘聲敲響,二人才出來。
時越卻沒有和朝華一起回禪房,而是道:“你先回去罷?!?
朝華張了張口,分明是想問兩句,可不知怎的又變成點頭,一步三回頭地往禪房走。
時越還在殿前伸著懶腰,活動筋骨,而后腳步輕快地下了臺階,看樣子,是要出寺。
朝華默默吃塊橘子糖,也不回頭看了,走遠(yuǎn)了就對徐嬤嬤道:“待會去拿紙筆回來?!?
徐嬤嬤有心規(guī)勸,可話到嘴邊,只是一聲“是?!?
從前徐皇后還在時,逼朝華逼得緊,久而久之,她性子里也有幾分堅韌和倔強(qiáng)。
既比尋常人笨拙,就要付出更多努力和辛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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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朝華在禪房里抄了一篇,也不見時越回來。
徐嬤嬤提醒她:“殿下,時候不早了,明日大師做法,我們要早到的?!?
朝華望向門口,說:“一篇,最后寫一篇?!?
可話落半響,也不見她動筆。
徐嬤嬤就曉得,這是要等時大人回來。
偏偏說來也怪,這兩日眼看著時大人對她們殿下上心了,知曉體貼人了,今夜竟又變了個人似的,久久不歸,忽冷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