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出塞(二)
“開皇二年,突厥人見咱們大隋剛剛立國,內(nèi)亂未平,興兵四十萬叩關(guān)。把武威(今屬甘肅)、金城(今蘭州)、天水、延安等地,搶成了一片焦土。三年,楊大將軍率領(lǐng)十二萬大隋青壯分七路迎敵,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帶)剛好把突厥頭子沙缽略可汗堵住。當(dāng)時各路兵馬均不在附近,大將軍本部只有兩萬人。眾老將都建議撤離,大將軍卻不肯墜了我軍威風(fēng),帶著五千鐵騎直沖沙缽略本陣。我家將軍當(dāng)時只是個旅帥,一直沖在最前面。突厥人萬弩齊發(fā),把將軍麾下一百個兄弟射死了七十多個,我家將軍換了兩匹馬,最后硬是沖上前用刀子捅了沙缽略的屁股蛋子。一場仗下來,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萬胡騎殺得潰不成軍,尸體躺了三十余里!”那步姓軍官對自家將軍素來佩服,聽兩個少年交口稱贊羅藝,一時心情大閱。比比劃劃,說起了羅藝從軍以來的英雄事跡!
“大將軍楊,是衛(wèi)王千歲么?”徐大眼、李旭異口同聲地問道。衛(wèi)王楊爽是整個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對這位年青將領(lǐng)也佩服得很。此人為先皇的異母兄弟,十四歲領(lǐng)兵,打遍中原無敵手。二十歲北征突厥,以弱勢兵力破突厥兵四十萬。二十四歲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諸部望風(fēng)而逃,根本不敢搠其兵鋒。
“那時候,楊大將軍只二十歲,我家將軍只有十七歲!”步姓軍官口中不提封爵,只有將軍,臉上的表情又是自豪,又是羨慕?!笆毡貭I后,身上中箭太多,根本無法脫下鐵甲!大將軍親自給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賜酒一盞。身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將軍飲酒逾斗,醉倒不起,從始至終沒呼一聲痛!”
軍中漢子說話,修飾之詞甚少,聽起來卻更令人血脈賁張。那一役也的確不需要文人墨客過多去渲染,文帝楊堅得國非常,正是憑此戰(zhàn)才使得中原百姓認(rèn)同了頭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諸胡,也是因為此役,才打消了把邊塞諸地當(dāng)作他家錢糧牧場,動輒進(jìn)來打一次草谷的心思。
李旭與徐大眼俱在最容易為英雄心折的年齡,對當(dāng)年那場戰(zhàn)爭悠然神往。二十歲的主帥,十七歲的將軍,金戈鐵馬。如果當(dāng)年自己也在衛(wèi)王帳下,沖上前去捅沙缽略屁股的人中,未必沒有自己。
“將軍那時也在羅公左右么?”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熱血,大聲問。
步姓軍官笑著搖頭,看著李旭充滿期待的雙目,解釋道:“我晚生了幾年,沒趕上。功名但在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為羅公擎旗!”
“將軍現(xiàn)在擎旗,為時未晚!”徐大眼笑著恭維。
三人甚是投緣,談?wù)務(wù)f說,直到離城老遠(yuǎn),才互相道了別。李旭目送著步姓軍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對方說得好,功名只在馬上取。像羅藝那樣出身低微,最后不也能成為威震天下的虎賁將軍么?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個,要不然,就此從了軍,追隨在羅公帳下,不愁將來沒有出頭之日。
“這位步將軍年紀(jì)這么輕就做到了虎賁鐵騎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于臨汾步家,還是洛陽步家!”徐大眼卻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打造的玲瓏心,方才還激動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一轉(zhuǎn)眼就開始冷靜地探究起步姓軍官的家族來。
“有什么分別,不都是姓步么?我村前也有一戶賣膏藥的人家姓步,說不定還是這位將軍的至親!”李旭對別人動輒就提起家族,沒來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抬杠,也不跟他去爭,笑了笑,解釋道:“當(dāng)然有區(qū)別,臨汾步家乃東吳大將軍步騖之后,家傳的文韜武略。他肯投身羅公帳下,而不是憑家族聲望去朝廷鉆營,這份腳踏實地的勁頭,就令人佩服。而洛陽步家是鮮卑大王步鹿更之后,跟當(dāng)今圣上還有些淵源。他放著好好的安穩(wěn)日子不過,而投羅藝帳下從軍,這份心勁兒,就更令人嘆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賣膏藥的,他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么名血名種!”李旭冷笑了一聲,強(qiáng)辯道。先皇雖是漢人,原名卻是普六如,是
個鮮卑姓。步鹿根與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聯(lián)系的做法,況且步校尉為人豪爽大氣,也不像靠家族蔭庇才出頭的人。
“他那桿槊使得動若脫兔,穩(wěn)起來卻如泰山般,讓人無法逃避那壓頂之勢。沒十年苦功根本達(dá)不到。這馬槊可不是人人能煉的,就便買得起槊,也請不起師父。你沒聽他剛才講,羅公捅了沙缽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細(xì)心,僅僅從步校尉的幾句話中,就給自己找到了旁證。
“說不定羅公的槊折了,所以臨時改用的刀!”李旭心里明白徐大眼說得有道理,嘴巴上卻不肯服軟。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自己除了書本外,對外界的認(rèn)識幾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卻什么都見過,什么都懂。就像一灣泉眼,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這份才智讓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種自卑。所以跟胡人拼命時,他可與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場,彼此之間的隔閡依然如斷崖,相互看得見,卻始終無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慣了一種兵器,生死關(guān)頭,會以別的兵器相代么?”徐大眼搖頭,反問??纯蠢钚穹浅2蛔匀坏谋砬?,低聲安慰道:“兄弟,其實在我眼里,很多所謂的大族不過是爛了根的老樹,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結(jié)實,哪天被風(fēng)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沒倒之前,那上面的枝葉長得比野草茁壯,這也是實情。若你李家是連飯都吃不起的貧戶,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縣學(xué)讀書么?那些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名師鴻儒,肯收一個乞丐就學(xué)么?”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臉上發(fā)燙,嗓門卻陡然提高:“可羅公說過,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扇绻皇且驗閷Ψ降某錾砟憔托纳员埃蛘卟辉敢馀c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么區(qū)別!我分析其家族,為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這個人,卻不是為了攀附。你堅持自己的謬誤,只會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抬高了聲音,不客氣地指責(zé)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說不上來是怒,也說不上來是悲,連日來受到的種種委屈均被徐大眼給勾了起來,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氣。而對方說的話,卻句句在理,讓他想發(fā)作也找不到理由。
“這是你自己的坎兒,沒人能幫你。如果羅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這般人物。況且你上谷李家,本來就是名門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臉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靶值?,你今天能舍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雖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過人欺負(fù)。可飛將軍李廣之后依然是塊金字招牌。將來用的著時,這么好的東西沒理由不用!”
“如此,多謝徐兄了!”李旭感覺到肩膀處傳來的溫暖,挺直腰桿說道。
“不必謝我,咱們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干什么,愚兄我去塞外干什么?”徐大眼笑著說道,流露出滿臉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