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何草（四下）斗毆風(fēng)波很快就平靜了下去，除了對秦、賀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們在心中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人在年少時節(jié)遭遇的磨難總是很輕易就被遺忘，但那些磨難對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響，除了當(dāng)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正可謂不打不相識，風(fēng)波過后，護(hù)糧兵和府兵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反而親密起來。特別是將領(lǐng)之間的交往，從原來的不相往來到走動頻繁，變化就發(fā)生在幾天之內(nèi)。劉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嬰等人每每成為左武衛(wèi)虎賁郎將錢士雄營內(nèi)的座上客，錢士雄、孟金叉和麥杰等左武衛(wèi)的將軍們也縷縷在護(hù)糧軍營地內(nèi)被待為上賓。劉弘基天性隨和，喜歡與豪杰交往，他這個秉性也影響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無論到哪里賭酒都是大勝而歸，時間長了，倒也在武藝和膽氣之外，又闖出了酒豪的名頭。偶爾劉弘基當(dāng)值脫不開身，李旭就只能一個人去赴宴。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便盡量少說多吃，聽著眾將領(lǐng)在自己面前指點江山。錢士雄等人的職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李旭，所說的話題也的確都是他平常聞所未聞的秘密。這種情況下，他插不上嘴，也屬于正常?！胞溊蠈④娒魍硐胝埬愫纫槐?，不知道仲堅兄弟能否賞光？”一天宴后，醉眼涅斜的錢士雄在送李旭出門時，突然間拉住他的胳膊問道。“麥dd老將軍！”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時醒了一小半，沖口問道?？纯此南聸]人注意，低聲又補充了一句，“就請我一個人么？劉大哥呢？”“麥老將軍只命令我邀請你，弘基那里，我不太清楚！”錢士雄雖然是個武將，回答李旭的話卻很有技巧。李旭不再問了，這一天早晚會來，在他射碎錢士雄頭頂?shù)蔫F盔后，劉弘基就曾經(jīng)提醒過他。“麥老將軍甚是愛才！”生性豁達(dá)而又處事圓熟的劉弘基曾經(jīng)如是說。至于李旭該怎么應(yīng)對，劉弘基沒有指點。他堅持認(rèn)為，人這輩子很多路要自己選，別人通常無法越俎代庖。為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晚宴，李旭準(zhǔn)備得煞費苦心。左武衛(wèi)大將軍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請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絕的。而護(hù)糧軍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處，很多情況下還要看這位老將軍的心情。麥鐵杖老將軍在不穿戎裝時看起來很隨和，他是江南人，個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極為結(jié)實。膚色略深，純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胡須相映成趣。大伙分賓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獻(xiàn)舞，幾曲廣袖舒罷，酒意也慢慢濃了?！靶∽樱览戏驗槭裁凑埬忝?？”麥鐵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捧在手里問道。有侍女緩步上前欲替他布菜，被他揮揮手給趕了出去。“想是老將軍豪飲，軍中找不到對手，所以特地命小子來捧杯！”李旭微笑著回答?！安贿^老將軍可能被小子的虛名所騙，我酒量甚淺，只是酒膽足夠大而已！”跟在劉弘基身后歷練多了，如今李旭在與高級將領(lǐng)的交往過程中已經(jīng)不再像原來那樣拘束。偶爾還能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愿意回答的尷尬問題馬虎過去。但這一招顯然對麥鐵杖無效，老將軍年齡大，顧忌也比別人少。笑著打量了一遍李旭，低聲贊道：“你這后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實，不過這樣也好，這年頭老實人吃虧。老夫請你到這里來，首先是要感謝你那天進(jìn)退得當(dāng)，沒讓老夫難堪！”“卑職無功，不敢受此贊譽?！崩钚癞?dāng)然知道麥鐵杖提得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小子，在我面前，其實你不應(yīng)稱卑職！”麥鐵杖又看了李旭一眼，嘆息著說道。這句話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發(fā)蒙，一同來赴宴的錢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今晚的宴會規(guī)模不大，只有他們四個人，所以一時間場面竟有些尷尬。底下獻(xiàn)舞的美人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舞步漸緩，身形旋轉(zhuǎn)出帶來的袖花也跟著散亂。麥鐵杖揮了揮手，美人們停止旋轉(zhuǎn)，施了一個禮，倒退著走

了出去?！盎蛟S我該稱贊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剛才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卻給不出確切的評價。有資格喚舞姬入帳伴酒的人，至少是軍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這種旅率，連女人都不準(zhǔn)帶入軍營，更甭說舞姬了。“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頭盔上那箭的確巧妙！”麥鐵杖又干了一盞酒，好像回憶著什么事情般，低聲說道。“是錢將軍先讓了我，否則，我根本沒機(jī)會抽出弓來！”李旭陪著老將軍干了一盞，謙虛地回答。看來出風(fēng)頭并不一定是好事，至少從今天的情況上是這樣。最近一些日子，關(guān)于他跟錢士雄比武的事情已經(jīng)在軍中傳了個遍。大伙都說護(hù)糧軍中出了個可以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贊嘆他的弓術(shù)之余，語氣里還往往帶著幾分明珠暗投的惋惜?！暗擅畹牟皇悄且患?，而是你應(yīng)對長槊那幾刀！”麥鐵杖再次喝干了一盞，面色漸漸紅潤，瞪大了眼睛，他低聲追問：“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個原因，仲堅能否告訴我，是誰教了你那幾刀？”聞此，錢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時坐直了身體。當(dāng)日李旭被錢士雄的長槊逼了個手忙腳亂，沒人注意他彎刀上用了什么招術(shù)。此刻被老將軍一提，二人猛然意識到，那幾下?lián)艽虿皇请S意而為，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術(shù)，只是因為李旭臨戰(zhàn)經(jīng)驗不足，所以才未能發(fā)揮出其應(yīng)有的威力?！笆潜奥氃谌庥螝v時，蘇啜部的銅匠師父教導(dǎo)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沒告訴晚輩自己的名字！”李旭見麥鐵杖問起自己的師承，按照劉弘基等人強調(diào)過的說辭，小心地解釋?！笆切胀趺矗约赫f的？身邊還有別人么？蘇啜部在什么地方？”麥鐵杖猛然放下酒盞，非常急切地問?！疤K啜部是一個i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彌河之間，居無定所?，F(xiàn)在受突厥人庇護(hù)。師父說他姓王，以給人打銅器和在刀劍為生。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崩钚裣肓讼?，回答中盡量把蘇啜部的范圍擴(kuò)大到整個i族活動區(qū)域。“你放心，我和你師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過了很多年了，沒有力氣去草原上找他！”麥鐵杖仿佛想起了許多值得追憶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兩個深秋的水潭?！袄蠈④娬J(rèn)識銅匠師父？”李旭驚詫地反問。“如果我沒猜錯，應(yīng)該是他吧。除了他，也沒人會跑到草原上隱居。”麥鐵杖點點頭，說道，“你的長刀也是他給打的吧，他現(xiàn)在腿腳還利落么？能喝多少酒？”“是師父給打的。他現(xiàn)在身體很結(jié)實，喝三、五皮袋馬**酒沒問題。那酒比米酒勁大，喝后容易上頭！”“這里沒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見到他的詳細(xì)情況說說？”麥鐵杖仿佛對銅匠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執(zhí)著地追問。“其實晚輩知道得也不多！”不知不覺間，李旭與麥鐵杖之間就拉近了距離。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銅匠學(xué)藝的經(jīng)過大致說了一遍。麥鐵杖聽得津津有味，不住追問其中細(xì)節(jié)。很多東西李旭在學(xué)武根本沒注意到，自然也無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到了李旭的隱私，所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巴磔叜?dāng)時愚頓，沒想到銅匠師父是個避世隱居的大賢，所以連他的名字都沒追問！”最后，李旭訕訕地總結(jié)?！澳銌査?，他也不會告訴你真名。姓王，姓謝，又能怎么樣呢。雄圖霸業(yè)，不過是南柯一夢，是老夫執(zhí)著了！”麥鐵杖再次自斟自飲，語氣中漸漸有了幾分疏狂之意。錢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著陪了一盞。二人是麥鐵杖的心腹，雖然不知道老將軍說得是什么意思。但從話語中，可以體味到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凄涼?！八塘四愣嚅L時間？”過了一會兒，麥鐵杖又問?！按蟾盼?、六個月罷！只是隨便練習(xí)，從沒教過一個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具體時間。銅匠師父對自己的指導(dǎo)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率意而為。如果正式算，自己連跟他學(xué)過武都說不上。“你那天那幾式，是

他自己創(chuàng)的？”“是師父自己創(chuàng)的破槊，不過師父說他也沒把握！”李旭點點頭，坦誠相告。當(dāng)日若不是錢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撐不過第三個照面?！澳銢]上過戰(zhàn)場，當(dāng)然在你手里施展出來沒任何把握！”麥鐵杖笑著搖了搖頭，點評?！扒拜吔逃?xùn)極是！”李旭躬身受教。從麥鐵杖今天的表現(xiàn)上看，他與銅匠師父一定有什么淵源。想到軍中傳說南陳滅亡之前，麥鐵杖曾經(jīng)一度在陳后主麾下任侍衛(wèi)。那他與銅匠二人熟識，倒也沒什么奇怪了?！耙膊凰憬逃?xùn)。招術(shù)再妙，沒經(jīng)歷過實戰(zhàn)，終也把握不到起精髓?！丙滆F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發(fā)溫和?！澳銕煾笧槭裁戳粼谔K啜部，你知道么？”“有人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語雙關(guān)。平素待人體貼入微和關(guān)鍵時刻手段狠辣的兩幅不同面孔的晴姨同時浮現(xiàn)在他眼前，“但晚輩認(rèn)為，師父留在蘇啜部，更可能是為了一個承諾！”“難怪他會看中你，你小子的確比表面上聰明許多！”麥鐵杖仿佛非常欣賞這個答案，大笑著說道。李旭輕輕笑了笑，舉盞抿了一口酒。師父留在蘇啜部不是為了陳家那個女人，能在麥鐵杖這里得到答案，他心里很高興。在他眼里，銅匠師父是個英雄，不該為了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么多。“你師父我們兩個曾經(jīng)是知交，雖然他生于富貴之家，我只是一個盜賊！”麥鐵杖回憶了片刻，簡略地解釋?！爸皇窃旎?，現(xiàn)在我算是大富大貴，他卻成了化外野叟！”“但師父很開心，老將軍活得也很愜意！”李旭舉盞相勸?！暗拇_，從小缺什么，就越想追逐什么。得到的越難，老來越是放不下！干！”麥鐵杖仰頭，將酒盞整個翻了過來?！案?！”錢、孟兩位將軍爽快地陪著豪飲。麥老將軍背后的陳年往事他們不想關(guān)心，跟著老將軍活得痛快，官升得實在，對大伙來說已經(jīng)足夠。身邊的酒壇很快就空了，麥鐵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來幾壇。給大將軍喝的酒味道很淳厚，雖然勁頭比起舅舅張寶生的私釀差了些，但入口后的感覺更溫潤柔和，很適合親近的人邊聊邊飲。當(dāng)侍衛(wèi)們第三次放下酒壇退出后，麥鐵杖放下杯子，說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有些可惜。大戰(zhàn)在即，護(hù)糧兵根本沒有機(jī)會上戰(zhàn)場。過后縱使能分些功勞，也不會太多……”“晚輩武藝并不精熟，弓法還湊合，但戰(zhàn)時雙方都披著重鎧！”李旭舉起酒盞，抱歉地笑了笑。麥老將軍有拉攏之心，他從錢士雄等人平素的話中就能聽出來。但想想唐公李淵對自己的好處，他實在有些不敢相負(fù)。“仲堅，那天府兵和護(hù)糧兵的糾紛因誰而起，我想事后你也能猜出一二來！”麥鐵杖見李旭有拒絕之意，低聲提醒。“晚輩知道。老將軍想必也看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李旭坦然回答?！安皇怯钗膶④?！”麥鐵杖搖頭，“或者說不止是他，嗨，咱不提這些，我麾下還空著幾個校尉的缺兒，你若答應(yīng)……”“謝老將軍好意，但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答復(fù)。麥鐵杖沒想到這么快就從李旭嘴里聽到了答案，有些楞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著搖頭，嘆道：“也是，否則那人也不會看中你，教你學(xué)武?！薄盁o論如何，晚輩依然感謝老將軍美意！”李旭也笑了起來，舉盞相敬?！案闪耍　丙滆F杖大笑著捧起自己的酒盞，“士雄，有空多陪仲堅過過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練習(xí)！”“是，將軍！”錢士雄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回答?！氨菹略诙录滓ǔ跛模v蹕望海頓，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見，你好生做答！”麥鐵杖在干掉最后一盞酒之前，無意間提醒?！氨菹略趺磿僖娨粋€小小的旅率？”李旭邊喝邊想。他斷定麥鐵杖一定是喝過量了，決定不把這話放在心上。賓主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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