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浮沉(三下)一雙素手悄悄地伸過來,將地面上的奏折歸攏到一處?!皠e收拾!”楊廣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憤懣統(tǒng)統(tǒng)化成了委屈。沖上去,他再度將對方歸攏到一起的奏折踢散,邊踢,邊大聲命令,“不準(zhǔn)揀,朕命令你不準(zhǔn)揀,停下,這些都是廢料!”手的主人卻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動幾步,再度歸攏四散的奏折?!半薅颊f過不準(zhǔn)你收拾了!”楊廣咆哮著將奏折再度踢飛,手的主人再度去揀。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終于,楊廣和手的主人都累了,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坐在地氈上,相視苦笑?!罢l,哪個叫的你?”楊廣扭頭四下張望,尋找下一個發(fā)泄目標(biāo)。幾個太監(jiān)立刻嚇得哆哆嗦嗦,受驚了的老鼠般將頭貼在御帳壁上?!氨菹虏灰炙麄?。如果是國事,則妾身不該前來。但我夫君氣壞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來!”手的主人溫婉地回答,仿佛跌坐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個正在賭氣的孩子。對于妻子蕭氏,楊廣向來敬愛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蕭姓,無論血脈、人品還是容貌、智慧,都是萬里挑一的人才。結(jié)發(fā)這么多年來,春風(fēng)得意的日子也罷,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好,兩個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著走過。在晉王府為了奪嫡假裝節(jié)儉的那些日子,蕭氏沒抱怨過生活艱辛。走入皇宮母儀天下時,蕭氏也沒有因為開心過頭而忘記一個妻子的本分。“唉!”楊廣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推開身邊的奏章。他不想讓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內(nèi)容。個別笨得像豬一般的地方官員為了表示忠心,根據(jù)民間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流給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蕭后微笑著挪了挪身體,手腳并用將周圍的奏折攏到自己身邊。一份份撿起來,一疊疊擺放成摞。她盡力不讓自己的目光掃到奏折上,后宮干政會遭人詬病,丈夫已經(jīng)很煩了,她不想再給他添上另一重麻煩?!鞍?!”楊廣又嘆,側(cè)開身子,將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斂做一堆?!版韥戆?,陛下歇歇!”蕭后溫柔地叮囑。手上動作加快,騰空了二人之間的地氈。夫妻兩個相對笑了笑,都在對方眼睛里看到了關(guān)愛。兩個疲勞的身軀慢慢靠近,靠近,終于靠在一起,相互間構(gòu)成支撐?!氨菹潞伪匕l(fā)這么大的火!”蕭后信手將奏折擺到腳邊,低聲勸慰?!八麄儾讹L(fēng)捉影亂造謠!”楊廣直了直身體,盡量讓妻子靠得舒服些?!叭绻靹e的謠我還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們卻全像親眼看到了一般,說得頭頭是道!”“謠止于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會平息!”蕭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溫柔去感受身邊的堅實。“他們說我是色狼,淫棍,沉迷美色荒廢朝政,還……”楊廣無奈地?fù)u頭,“還因為貪圖張麗華的美貌不得,所以殺了高穎!”“噗!”蕭皇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這,這些東西查無實據(jù)。即便陛下真的喜歡哪個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她笑的樣子很好看,雖然已經(jīng)不再年青,卻依然讓人感覺到帳篷里瞬間亮了一下,然后,
大家的視覺又慢慢恢復(fù)如常。“難道你一點也不生氣?”楊廣驚詫地追問?!皬堺惾A已經(jīng)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當(dāng)年沒死,到現(xiàn)在也是年過六十,雞皮鶴發(fā)的老太太,我沒來由地跟她爭什么風(fēng)?至于宮中這幾個姐妹,陛下沉迷誰,不喜歡誰,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聽外人嚼舌頭!”蕭后望著窗外的流云,幽幽地回答。丈夫不是個好色的人,如果硬說他沉迷美色的話,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說喜歡江南風(fēng)光,他就帶自己下?lián)P州。自己說在長安住不慣,他就帶自己去洛陽。自己不想與他分開太久,所以遠(yuǎn)征高麗,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許這么做有些過分縱容,可民間夫妻之間還講究個你恩我愛呢,大隋朝的皇帝對皇后溫柔一點,難道就一定是罪名么?“你雖然是個女子,卻比那些官員們聰明得多!”楊廣苦笑著夸贊了一句,伸開腿,用靴子尖兒將剛才盡力推遠(yuǎn)的那份奏折勾了回來,展開,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寫的奏折,此人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民間謠,卻勸皇帝勤政愛民,遠(yuǎn)離后宮,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顯然在骨子里,此人已經(jīng)將那些流全部當(dāng)成了事實?!斑@是陛下的私事,他們離得遠(yuǎn),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蕭皇后以最快速度掃了一眼奏折,微笑著提議。“朕又怎么追究。真要是貶了他,天下讀書人都會以為朕不知好歹??闪糁@糊涂家伙,他過幾天不知道又要怎樣給朕添堵!”楊廣將奏折再次丟向半空,看著它慢慢落下,慢慢飄到帳角?!叭羰请拚娴纳倩貛状魏髮m,多上幾次朝就可以讓反賊偃旗息鼓,朕倒也愿意答應(yīng)了他。可就怕是朕這么做了,反賊們卻依然不承情!”“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撫并重了。朝廷的兵馬不到,賊人怎么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蕭皇后搖了搖頭,微笑。大概也是覺得某些官員的想法過于一廂情愿,眉眼間閃出了幾分嘲諷?!半抟策@么說,可是有人偏偏把沒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往一起扯。說實話,即便是國事,有些人的見識也遠(yuǎn)不如你!”楊廣亦跟著搖頭,順手將剛剛整理好的奏折挪過來,一份份在地上鋪開。“你看看他們,這就是我大隋的官員??纯?,他們放著遍地的土匪流寇他們不操心,卻都在操心什么?你看看這份,再看看這份…….”他的手指指點點,一份份給妻子看仔細(xì)?!翱纯?,這么大一堆,那邊還有一摞,有幾份是談?wù)?jīng)事的。以一品官職,極品名爵,終日去糾纏一個五品郎將。朕也不知道他們是事情太少閑的呢,還是覺得當(dāng)官的日子太長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蕭皇后本不想干政,卻又不想讓丈夫繼續(xù)煩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著楊廣的手指掃了地上的奏折幾眼,一掃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眼前被攤開的奏折有十幾份,除了一份說地方水災(zāi)請求朝廷賑濟(jì),一份說匪患嚴(yán)重、官府征剿失敗外。其余的居然全是圍繞著該不該賞賜一個叫李旭的五品郎將而寫?!斑@個李將軍,得罪過很多人么?”蕭皇后側(cè)頭看著丈夫,詫異地問?!八麆偖?dāng)上郎將不到三個月,能有
機(jī)會得罪誰?”楊廣垂頭喪氣地回答。他覺得恥辱,為大隋的文武官員令他在妻子面前丟臉而感到恥辱?!八?,他出身于清河李家還是壟右李家?”蕭皇后身上不愧流淌著南齊武帝家族的血脈,第二句話已經(jīng)接近了重點?!耙浅錾砬搴永罴一驂庞依罴揖秃昧?,至少有人替他打點!”楊廣繼續(xù)搖頭苦笑。朝中無人難做官,這句民諺他曾經(jīng)聽說過,現(xiàn)在看起來,當(dāng)真是金玉良?!澳撬隽耸裁闯龈竦氖虑椋俊笔捇屎罄^續(xù)追問?!八谌ツ甏筌娀爻窌r逆向而行,于馬砦水邊救了薛世雄。幾年朕又派他前往馬砦水,順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萬大軍!朕剛想賞他,可他突然間在群臣嘴里就變成了十惡不赦!”“陛下這么說,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蕭皇后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目光靈動如水?!澳忝靼资裁戳?說來聽聽!”楊廣一邊收拾那些攤開的奏折,一邊追問?!按巳肆⒌霉μ?,諸臣拈酸,防他專寵唄!”蕭皇后特意用了一個形容女人的字眼來形容群臣的心思。這個詞用得是如此貼切,以至于躲在帳篷角的幾個太監(jiān)都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澳銈儩L外邊去!”楊廣抬起頭,笑著呵斥。妻子這句話說得太解氣了,滿朝華袞,一個個看上去光明磊落,實際上心胸開闊程度還真不如一群爭風(fēng)吃醋的女人?!敖裉斓脑捳l也不準(zhǔn)外傳,否則,別怪朕不客氣!”沖著太監(jiān)們的背影,他又大聲補(bǔ)充了一句。回過頭,伸開雙臂將妻子攬在懷中,一邊笑,一邊問道:“那你說朕該怎么辦?”“不會,不會沒一個人替他說話吧!”蕭皇后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臣子出沒的跡象,身子一軟,舒舒服服地躺進(jìn)了丈夫的懷抱。“他出身寒微,你身邊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順眼。但這幫人向來不和睦,不至于全都團(tuán)結(jié)起來對付一個后生小子!”“如果他們?nèi)紡椲酪粋€人,朕還真不會太為難。大不了給他一個虛職,然后讓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煩!”楊廣又揀出其他幾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開。“看,這些是夸他的,簡直把他夸成了孫子轉(zhuǎn)世,吳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識英才,昏庸糊涂!”“此人真有這么厲害?”蕭皇后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話。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蘊(yùn)、王安之、楊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證實李旭的功勞。這些文官們幾乎一致認(rèn)為,李旭在兩次東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別是最后這次,如果沒有他,三十萬大軍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拔颐靼琢?,這是借勢分寵!”蕭皇后宛爾一笑,又說出了一個后宮女人們的專用術(shù)語。注:蕭后,即民間傳說中的蕭妃,梁簡文帝蕭巋的女兒,隋煬帝楊廣的正妻。梁亡后蕭巋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歸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終。據(jù)正史記載,楊廣與蕭氏感情甚篤,導(dǎo)致楊廣所納的妃子極少,與野史中那個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蕭后在楊廣十七歲時為他生下楊昭,按女人生育年齡計算,她歸唐時年齡已過六十。所以野史說李世民納之于后宮,也純屬扯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