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浮沉（四下）朝廷的圣旨在淶水北岸追上了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二人見欽差來到，趕緊命令雄武營就地駐扎，立了中軍，擺了香案，帶領(lǐng)麾下將士洗耳恭聽圣訓(xùn)。第一道圣旨剛念完，闔營將士便沸騰起來。近幾日大伙都得了封賞，朝廷卻唯獨對主將和監(jiān)軍大人的功勞只字未提。這種反常安排，已經(jīng)引發(fā)了許多猜測。有人認(rèn)為，朝廷此番定然要給監(jiān)軍和郎將一個大大的賞賜，所以圣旨才來得晚了。有人卻以為朝廷處事從來就沒公道過，一直拖延不賞，說不定是想將郎將大人的那份功勞都奪了去，賞給哪個公子王孫。若是功勞都給了他人也好，只怕所有功勞最后皆歸到宇文士及一人頭上，那樣，監(jiān)軍和主將不和，大伙將來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此刻聽聞宇文士及和李旭一個封了鄉(xiāng)侯，一個晉為伯爵，眾人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地。刀敲鐵盾，歡呼不止?！爸T位莫急，咱家這還有兩份圣旨！”傳旨的太監(jiān)四下掃視了一圈，自隨從手中捧起第二份黃絹，清清嗓子，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善武者吝殺，能戰(zhàn)者止暴……”文四駢六，晦澀無比。洋洋灑灑四百余，居然通篇都是斥責(zé)和不滿。宇文士及見慣了這種陣仗，還能笑臉以對。李旭、趙子銘、慕容羅幾個土豹子，則嚇得冷汗淋漓，面如土色。剎那間，全軍上下鴉雀無聲。好不容易捱到欽差大人把朝廷的斥責(zé)讀完了，幾個心腹將領(lǐng)正準(zhǔn)備上前替自家將軍分辯幾句，那欽差卻微微一笑，信手拿出了第三份圣旨。這一份圣旨卻寫得足夠簡單直白，大概是皇帝陛下覺得李旭出身寒微，想必書讀的少的緣故，所以聊聊只有百十個字。告訴李旭皇家對他先前的勇敢行為很欣賞，特地賜免死金牌一面，縑三千匹，以嘉其忠勇。免死金牌？李旭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朝廷封自己個爵位再打一巴掌的行為，他勉強能理解為這是天子的駕馭臣下之道。雖然他這個忠勇伯只是三等空頭爵位，沒有食邑，比起宇文士及所得的那個食五百戶柏鄉(xiāng)侯差了不是一點半點，但既然出身不如別人好，旭子也能認(rèn)命地知足常樂?？苫实郾菹職J賜免罪金牌一事，卻徹底令他幸福暈了。要知道，大隋朝只是在立國之初和掃平南陳時，賜給過功臣們有限的幾面免死金牌。如今，那些得到免死金牌的老臣如楊素、高穎、賀若弼等病死的病死，被誅的被誅，除了一個宇文述外，幾乎無人再能享受如此殊榮。并且，當(dāng)今圣上即位以來，從沒賜過任何人免死金牌。今天賜下的是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旭子覺得自己血管里的血都被點燃了，從頭頂?shù)较ドw，全身上下熱乎乎的，就像隨時會如水汽般飄起來一樣。俗話說，英雄亦老，如果沒有英明的君王賞識，很多人就要蹉跎終生。姜子牙八十多歲出仕，后人羨慕其少壯。李廣威震大漠，因得不到皇帝的青眼，終生也不能封侯。而自己，拜將、封伯、賜金牌免罪，短短幾個
月間，就像做夢一般，一躍而就。這種際遇，旭子以前不敢想象，旭子現(xiàn)在心里充滿感激?！俺嫉戎x陛下洪恩！”宇文士及拉長了聲音，在旭子耳邊高喊。聽到附近弟兄們山呼謝恩聲，李旭才從木然狀態(tài)回過神來。一邊高聲拜謝皇帝陛下的恩賜，一邊以目光示意張秀，令他趕緊去給欽差大臣準(zhǔn)備程儀?！皟晌粚④姽珓?wù)繁忙，咱家就不多打擾了！”欽差將圣旨和金牌依次捧給宇文士及和李旭，“圣上的意思，想必二位將軍都能清楚，東都戰(zhàn)事正緊……”“文公公但請放心，我們驍果營以騎兵為主，日夜兼程，半個月之內(nèi)肯定能趕到洛水！”宇文士及雙手捧旨齊眉，恭恭敬敬地回答?！澳蔷秃茫蔷秃??！蔽男諝J差看看宇文士及和李旭兩個，又看看捧著一面漆盤匆匆跑回來的張秀，笑著叮囑：“古來亂兵皆如匪，想那黎陽百姓，可日日盼望著王師呢?！闭f罷，竟然不肯接受二人的饋贈，交割完賞賜物品，轉(zhuǎn)身告辭。李旭和宇文士及兩個送出轅門老遠(yuǎn)，才贊嘆著走回中軍。太監(jiān)中居然也有不貪財?shù)模@是今天第三件出乎旭子意料的事情。一連串的震驚徹底擊跨了他的心智，跟在宇文士及身后，他暈暈呼呼地走進大帳，暈暈呼呼地坐上帥位，暈暈呼呼地看著前來賀喜的諸將和擺在眼前的兩份圣旨、一面金牌。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該如何做。‘倘若不遇，老了英雄。’這一刻，他只想到了自己的幸運，能在少年時遇上慧眼識得英才的主公。至于原來在鄉(xiāng)下時所感受過的種種苦痛，官吏的蠻橫，政令的苛茍，此時居然全被這一連串的幸福沖淡了，主動隱藏進了記憶深處?！澳莻€文公公是陛下身邊最信任的內(nèi)監(jiān)之一，為晉王時就追隨在左右的，很少外出?！庇钗氖考翱吹嚼钚衲欠Ｈ坏哪?，知道他肯定是喜歡傻了，放低聲音，以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笆前?，陛下宏恩！”李旭順口嘆了一句，目光依舊凝固在金牌上，仿佛一回頭它就會長翅膀飛走?！按巳诵瘴拿?，皇上欽賜小字一刀，據(jù)說文采不在虞世基之下呢！”宇文士及笑了笑，繼續(xù)閑扯?！笆前。菹屡伤皝硇x圣旨，足見對你我的器重！”李旭的回答依舊不離圣恩?！班藕?！嗯哼”宇文士及氣得大聲咳嗽，試圖讓李旭把頭從金牌上轉(zhuǎn)開，連咳數(shù)聲，卻均無結(jié)果。他氣得用力一拍桌子，低聲罵道：“你禍害高句麗人的事情，陛下很震怒呢。寫這么長的圣旨斥責(zé)一個人，我從來沒聽說過！”“啊，是么？”李旭終于從幸福的漩渦中把魂魄抽了回來，瞪大眼睛問道?！澳氵@個……”宇文士及雙拳緊握，恨不得上前狠狠抽旭子幾個大耳光把他打醒?！按糇?，你可知道萬歲為何連發(fā)三分圣旨給你我。又為什么把封賞留到今天？你今后如果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玩死，就最好給我清醒一點兒！”他是被李旭的態(tài)度逼急了，所以
用詞極重。此話一出，不但把李旭罵清醒了，帳中其余諸將也跟著神色凜然。大伙今天都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懵了，主將和監(jiān)軍得到皇帝陛下的賞識，意味著全營所有將士的前途都跟著一片大好。至于那篇充滿斥責(zé)之的圣旨，大伙當(dāng)初還有幾分害怕，見到金牌后，早已將其忘到九霄云外。宇文士及對大伙沒惡意，這一點諸將從他盡力為大伙謀取官職的行為上就能看得出來。對于官場風(fēng)云，在座諸位誰也沒有宇文士及見識多，所以旭子恢復(fù)正常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宇文士及請教?！罢堄钗谋O(jiān)軍指點！”李旭拱了拱手，虛心請求宇文士及點撥迷津?！叭绻覜]猜錯的話，第一份圣旨，是庭議之后而發(fā)。代表著陛下的諸位肱骨之臣將你我的功過相抵后所達(dá)成的一致意見?！庇钗氖考皣@了口氣，低聲地向大伙解釋。遇到這么一個“笨”主將算自己倒霉，以后再交朋友一定交家世和自己差不多的，省得替他管這么多，他還未必承自己的交情！“無論你我承不承認(rèn)，雄武營將士一路上在高句麗境內(nèi)放火拆屋，就是大過。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一夸大，足夠讓你丟官罷職。所以，你得了爵位，軍職卻沒有升遷。我雖然既升了軍職又得了爵位，恐怕十有**是靠父親的面子，而不是自己的戰(zhàn)功！”宇文士及的話里充滿無奈，這不是他想看到的結(jié)果。如果朝廷按實際戰(zhàn)功賞賜他，雖然不會有這么厚，卻能令他心情舒暢許多?！澳墙惺裁催^錯，高句麗人什么時候跟咱們講過道義！”李孟嘗撇了撇嘴，不滿地問?！袄罾蓪⒏Z升得太快，觸動了別人的利益。沒有把柄，人家還想抓他的把握。何況我大隋官軍一直以仁義之師自詡！”宇文士及瞪了李孟嘗一眼，反駁?！笆欠菍﹀e不是咱們說得算的，評判權(quán)在人家手里，所以你要么別犯錯，要么別讓人抓住把柄！”“這斥責(zé)的旨意，想必就是諸臣的彈劾了！”李旭點了點頭，舉一反二。“此刻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所以不能求你我做得十全十美。既然破格提拔了，就得讓咱們知道哪些地方做得不附和朝廷本意。所以呢，斥責(zé)的圣旨跟著嘉獎的圣旨一道來。先揚，后抑！”宇文士及點頭，回應(yīng)?！凹热蝗绱?，皇上還賜李將軍金牌做什么？”長史趙子銘上前幾步，低聲追問。雖然知道對方這么做是為了旭子好，他依然看不慣宇文士及那幅高深莫測的模樣?！斑@個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了，實際上，如果朝廷想殺一個人，賜了金牌也不管用！這東西，高穎元帥有過，賀若弼老將軍也有過?！庇钗氖考爸噶酥附鹋?，笑著奚落。高穎和賀若弼都是被抄家滅族的，先皇所賜金牌在握，連一個后人都沒保住?！暗噬腺n了你金牌，等于說他自己看好于你。將來如果有人故意在雞蛋里挑骨頭，就等于掃陛下的顏面！短期之內(nèi)，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宇文士及手指輕扣帥案，篤篤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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