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取舍（一下）二人語上雖然對李密的人品和能力大加奚落，用兵時卻不敢等閑視之。此刻叛軍固然沒經(jīng)歷過什么正經(jīng)訓(xùn)練，雄武營的訓(xùn)練程度也不比對方好太多。只不過是經(jīng)歷過一場遼東血戰(zhàn)，多了些膽氣而已。拿著如此訓(xùn)練程度的將士去欺負欺負元務(wù)本這種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的文官還可以，若帶著四千多弟兄們出城去迎戰(zhàn)韓世萼和李密這種將門后代統(tǒng)帥的七萬大軍，的確就是活得不耐煩了。因此，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制止了眾將的胡鬧。命趙子銘取來黍米算籌，當(dāng)著大伙的面，一一推演起黎陽城攻守方案來。那長史趙子銘也是個有心機的，自從大軍入城后，一直盡心研究著黎陽附近的山川地勢。幕僚們在他的指點下，七手八腳，一會功夫就用黍米堆出了黎陽城的大致輪廓。趙子銘用手指在城墻外抹了道小溝做永濟渠，用算籌碼了個四方型做山川，整個地圖雖然略顯粗糙，看上去卻也一目了然。黎陽城夾在黃河與永濟渠之間，周圍地勢甚為平緩。離城西三里之外有座大坯山，算得上要地，只是離城太遠了，此時士卒戰(zhàn)斗力又實在虛弱，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也不敢分兵互為犄角。眼下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緊閉四門，龜縮不出。黎陽城乃屯糧重地，為了防賊，城墻修得頗為高大。大伙如果一味死守的話，只要不出什么指揮上的大錯，李密和韓世萼沒有十天半個月的功夫入不了城。此外，敵人如果舍命強攻，擺在城墻上的那些滾木、擂石也能派上用場。唯一遺憾的是城樓里的那些開皇年間打造的床子弩，因為年代太久遠了，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使用。否則趁李密等人不備轟他幾下，大伙弄不好又能立奇功一件。眾將士商量著，慢慢敲定了守城細節(jié)。此城既然四四方方，所以雄武營的兵馬也分成了四份。由趙子銘、李孟嘗、李安遠和崔潛各帶五千兵馬負責(zé)一面城墻，剩余的一千多原雄武營那些沒分散到降卒中間去做官的“老兵”，則統(tǒng)一留給李旭和宇文士及，由他們兩個負責(zé)隨時對各方進行支援。還有一些實在上不得戰(zhàn)場的老弱殘兵，則留給了明法參軍秦綱。黎陽城是楊玄感的起家之地，敵軍攻城時，說不定有人試圖里應(yīng)外合。秦綱做事謹慎嚴苛，剛好可以擔(dān)任鎮(zhèn)壓叛亂的職責(zé)。又過了一日，韓世萼領(lǐng)兵殺到。這七萬余人算是叛軍主力，兵器鎧甲看上去比當(dāng)日元務(wù)本麾下的強了不少，但尋常士兵手中的家伙依舊以木棒和菜刀為主。見敵軍不肯出城野戰(zhàn)，李密和韓世萼也不著急攻城，領(lǐng)兵在城門外大張旗鼓示了一次威，然后把軍營扎在了黎陽城西的大坯山上?！斑@幫叛軍好生奇怪，糧倉都被咱們端了，卻又不肯往回搶!”站在城樓上，張秀對著遠處的旌旗指指點點。“他們越著急奪回黎陽，越是要在咱們面前顯得好整以暇。這樣，讓不明就里者以為他們底氣十足，沒等戰(zhàn)，氣勢上先輸了三分！不信你們等著瞧，最遲到今天傍晚，叛軍肯定大舉來攻！”宇文士及笑著在旁邊解釋。他出身將門，見過的世面和聽說過的戰(zhàn)例都比別人多一些。所以一些對敵情的判斷講出來，倒也能鞭辟入里。果然，才過了下午申時，叛軍已經(jīng)又迫不及待從大坯山上殺了下來。這回，眾將士手里除了菜刀和木棒外，又多了十幾棵大樹做成的撞錘，還有幾十張新造的云梯。由前排的士兵們抬著，看上去氣勢洶洶?！袄罘ㄖ骶褪浅敛蛔?，樹皮都沒剝干凈，就好意思拿來做云梯！”宇文士及向城下看了一眼，淡淡地點評。眾將聞遠眺，果然在在云梯的邊緣看見一抹綠幽幽的東西。當(dāng)即指指點點，把這個新發(fā)現(xiàn)傳了開去。被強征入伍的俘虜們本來嚇得要死，見將校們談笑自若，膽子就稍稍壯了些。待敵軍靠近了，看清楚了云梯和撞錘上的樹皮，更覺對方形象滑稽可笑。不知不覺間，緊張的心情輕松了不少。叛軍的攻城技巧乏善可陳，剛靠近城墻，便是數(shù)輪仰射。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家弟兄的箭法實在收不到什么殺敵效果，中軍旗號一變，立刻有死士抬著撞錘和云梯撲向了城門和城墻。守城者的射技與攻城者在半斤八兩之間，羽箭攔截了幾次沒攔住，眼睜睜地看著攻城器械和城墻有了接觸。“扔滾木！”李安遠“騰”地跳了起來，大聲喝道。守城的士兵放下弓，從城垛口后抬起滾木，順著云梯的砸將下去。城下陸續(xù)響起一片哀嚎之聲，試圖爬城和扶云梯的叛軍紛紛被砸倒，攻勢登時一滯。幾個參加過遼東戰(zhàn)斗的雄武營老兵趁機抄起撓鉤，鉤住云梯末端，沿城墻方向用力一拉，表面還帶著樹皮的云梯扒不住城墻，順著撓鉤的方向滑倒，將城下的叛軍又砸翻了一大片。“放釘拍！”李安遠一擊得手，繼續(xù)發(fā)威。守衛(wèi)在城門上方的將士們放開鐵鉤，三把五尺多長，兩尺多寬，上面布滿鐵釘?shù)暮衲景灏橹F鏈聲砸了下去。正抱著巨樹

和城門叫勁兒的敵軍猝不急防，被釘拍拍倒了十幾個。幸存的人力量不足，整根撞錘脫手落地。霹靂吧啦，將撞門者壓了各人仰馬翻。叛軍的士氣本來就不高，受了迎頭一擊，立刻潮水般后退?！皠e浪費滾木，放箭，放箭，瞄準了射！”李安遠見敵軍氣勢稍沮，立刻改變策略。在雄武營的老兵帶領(lǐng)下，新入伍的降卒從城頭上撿起弓，探出半個身子，瞄準了匆忙后撤敵軍又是一通箭雨。這回射擊的效果比剛才好得多，匆忙逃竄的敵軍既沒有弓箭手掩護，也沒有盾牌遮擋，傷亡慘重?！袄^續(xù)射，繼續(xù)！”李安遠大喊大叫，督促著弟兄們搭上箭，從背后又把五、六十名運氣不佳者射死在回撤途中?！笆蔗斉?，收釘拍。停止放箭，停止放箭！”李安遠在城頭來回跑動，興奮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攻打黎陽的時候，他因為帶兵向汲縣方向佯動而未能立功，所以今天特意搶了最容易受到敵軍進攻的西門來守。果然，叛軍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西門。第一個回合結(jié)束，他麾下的弟兄損失了不到二十個，而城墻下的死者和傷者，加在一起卻足足有三百余。照這個樣子再來幾回，記在他頭上的首級就能有幾十個，即便不能再升官，策勛三轉(zhuǎn)也是穩(wěn)保的了。匆匆退下去的敵軍被集中了起來，當(dāng)著敵我雙方的面，剛才帶隊的叛將被執(zhí)行了軍法。經(jīng)過簡單的威脅和動員，叛軍在一名新任督尉的帶領(lǐng)下，再次向城墻靠攏。先是羽箭壓制性射擊，然后是快速沖鋒。在同伴的尸體上扶起云梯，抬起撞錘，試圖以生命為代價創(chuàng)造奇跡。李安遠決定不給敵軍創(chuàng)造奇跡的機會，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在城墻上來回跑動，根據(jù)實際情況不斷調(diào)整著戰(zhàn)術(shù)。滾木、擂石、釘拍、撓鉤，黎陽城頭配備多年的防守器械終于派上了用場。叛軍一波波靠近，又被一波波砸死在城墻下。尸體很快堆成小山，叛軍卻踩著同伴的尸體，螻蟻般向城頭攀爬。在戰(zhàn)斗剛開始的時候，守軍的動作還有些生疏，漸漸的，他們殺人就殺出了經(jīng)驗。在“老兵”的帶領(lǐng)下，新卒們一次又一次把云梯上的敵人用滾木砸落，一次又一次用撓鉤將云梯鉤翻，一次又一次放下釘拍，又攪動轆轤，將帶著血和碎肉的釘拍拉起。雙方的士兵很快都開始變得麻木，守城的隋軍看見同伴中了箭，在自己身邊翻滾掙扎，不再害怕，也顧不上去救人。攻城的叛軍眼睜睜地瞅著滾木將自己前方的一排袍澤變成殘疾，卻熟視無睹，口中銜著菜刀，繼續(xù)沿云梯向城頭努力。終于，有人爬上了城頭，用菜刀占據(jù)了一塊地盤。沒等他發(fā)出歡呼，十幾根長矛同時刺了過來，將他叉肉般挑起。緊接著，尚未斷氣的尸體被守軍掄出，在半空中飛舞，掙扎，然后絕望地落下，落入塵埃。新的一排羽箭射上城墻，將站得過于靠近城垛口的長矛手射傷了四五個。受了傷人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血沿著箭桿噴出，放下矛，用手去捂，卻怎樣也無法將傷口捂住。他跌跌撞撞在城頭上跑了幾步，突然，被腳下的尸體一絆，慘叫著跌下城頭。又有十幾個叛軍士兵爬上來了，新入伍的雄武營士兵有些慌亂，中斷了向城墻下丟滾木的動作，提刀沖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攻城者。這個常識性的錯誤導(dǎo)致更多的敵人涌上城頭，城墻頂，敵我雙方開始一小團一小團的廝殺。每一塊巴掌大的落腳點上都染滿了鮮血?！安灰?，繼續(xù)扔石頭，扔石頭啊！”李安遠氣得兩眼通紅，大聲命令麾下老弟兄們約束士卒，防止更多的叛軍爬上城頭。他自己則帶著親兵，向著最近的一伙敵人沖去。一把菜刀連同握刀的手一道被李安遠挑飛，毫不猶豫，他把抱著斷臂慘叫的叛軍踢下城墻。一根削尖了的木棒從側(cè)面伸來，李安遠用刀背將木棒隔開，復(fù)一刀，砍斷木棒主人的脖頸。敵人絡(luò)繹不絕，好像怎么殺都殺不完。就在李安遠感覺到自己一方即將崩潰的時候，眼前突然干凈。沖上城頭的最后一伙敵兵，被宇文士及帶著親衛(wèi)逼入了死角。第二輪進攻只持續(xù)了一刻鐘，敵我雙方的將領(lǐng)卻都感覺像過了一天般漫長。終于，參與進攻的叛軍喪失了勇氣，倉惶撤向了遠方。李安遠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覺得頭發(fā)粘粘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濺滿了血。城下的敵軍又開始變陣，旌旗反復(fù)涌動，金鼓之聲不絕。當(dāng)一切喧囂漸漸變小后，兩百多名衣甲整齊的壯漢，用巨盾保護著一個金鎧將軍走向了黎陽城?！袄顚④姡顚④?！”叛軍大聲吶喊，為自家主將歡呼。伴著歡呼聲，壯漢們在距離城墻一百五十步的位置用巨盾豎起了一道木墻。金甲將軍從木墻后探出半個身子，先揮揮手，讓周圍的歡呼聲降低一些，然后抱拳，沖著城頭大喊道，“守城的哪位英雄，可否出來一見！”“守城的英雄，我家將軍邀你一見。”壯漢們壯漢們趾高氣揚地吶喊，仿佛他們已經(jīng)勝券在握

?！坝斜臼戮吐冻鲱^來，別做縮頭烏龜！”無數(shù)叛軍大聲喧嘩，聲震霄漢?！袄蠲苓@個王八蛋，若老子的床弩還能用，直接把你穿了曬人干！”宇文士及悻然罵道。打嘴架的勾當(dāng)，雄武營以他為最，所以他不得不從垛口處露出身體，虛抱雙拳回了個半禮，在周圍喧囂再次低落下的一瞬間喊道：“法主兄別來無恙啊，多年不見，你看上去越發(fā)風(fēng)流倜儻了！即便潘安再生，宋玉復(fù)世，恐怕相貌也要輸于兄臺呢！”城下的金甲將軍正是李密，聽見宇文士及加槍帶棒的話，他也不惱。將擋在正前方的盾牌撥到一邊，縱馬向前走了幾步，誠懇地勸告：“多年不見，沒想到仁人賢弟語鋒還是如此銳利。衛(wèi)文升兵敗伏誅，東都指日可下，仁人賢弟又何苦困守黎陽，替那昏君陪葬？”他的嗓音寬厚洪亮，隔著一百多步，依舊讓城頭上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一些剛剛加入雄武營的降卒不明白戰(zhàn)場情況，未免被其語所迷惑。抬起頭看向宇文士及，眼巴巴地等著他一句回應(yīng)。城下的叛軍自覺地把喊聲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宇文士及，等著看他如何回答。“法主兄若能攻下洛陽，再來說我不遲！若自覺攻城無望，糧草又已經(jīng)見了底兒，不如現(xiàn)在主動降我。咱們兄弟二人領(lǐng)兵滅了楊玄感，我加官進爵，你也能待罪立功。否則，只怕三日之內(nèi)，我東征數(shù)十萬大軍齊集于此，屆時法主兄想投降，恐怕也沒機會了！”云山霧罩地撒謊騙人，宇文士及又何曾找到過對手。一半真話，一半假話地回了過去，反倒讓李密身邊的將士臉上顯出了幾絲驚惶?！叭嗜舜瞬钜樱　崩蠲芤娮约涸跀澄倚蝿輰Ρ壬险f不過宇文士及，立刻扭頭去搶占道義制高點，“我身為蒲山公，，家累巨萬金，至于富貴，無所求也。今者不顧破家滅族者，但為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耳。若能鏟除昏君，救民水火，我即便粉身碎骨，有何可怨！”“你說的昏君是誰，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高句麗是外人，有人在我們與外敵作戰(zhàn)的關(guān)鍵時刻，在窩里造反，把黃河兩岸的千里沃野搞得一片荒蕪?！庇钗氖考坝檬种噶酥咐桕柍峭獗粺沟耐恋?，大聲喝問：“法主兄，你不會不知道這些莊稼是誰一把火燒掉的吧。請問法主，這是解民倒懸呢，還是謀財害命！”雄武營剛剛趕到黎陽，城外莊稼被燒的事情當(dāng)然與他們無關(guān)。自古以來，倉卒起事之師，軍紀鮮有不壞者。這一點，李密想辯解也辯解不了。手指城頭，他剛想說這不過是一時之策，將來楚國公和自己定然會給受害者以賠償。宇文士及卻趁著他語塞的時候又追加了一句，“對了，法主兄自然不在乎。我在遼東聽說，法主兄和楚公已經(jīng)把黃河以北的千里沃野都割給了高句麗人。此時燒了地里的莊稼，等于燒了高句麗人的，法主兄又怎會心疼呢！”黎陽郡就在黃河岸邊，此刻城內(nèi)城外的士兵也均以河道附近的百姓為主。大伙聽了宇文士及這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登時氣惱起來。剎那間，城上城下一片鼓噪之聲。李密氣得臉色青黑，手指城頭，大罵宇文士及撒謊騙人，不知廉恥。宇文士及卻鼓動如簧之舌，反過來喝問道：“我撒謊？到底何人撒謊？你敢說楊玄感起事，沒聯(lián)絡(luò)過高句麗人？你敢說洛陽城已經(jīng)被爾等攻下，城中守軍喪失了斗志？你敢說你軍中還有糧食，夠幾十萬兵馬吃上數(shù)個月？你敢說你能把黎陽輕松拿下來，我不會一把火將糧倉全部燒掉？”“回答，回答！”李安遠在宇文士及身邊，跳著腳呼喊。“回答，回答！”城頭上，雄武營的新兵老兵們齊聲追問?！澳?，你！”李密本來想擾亂雄武營軍心，卻沒想到自家的軍心反而被宇文士及說亂了，氣得一轉(zhuǎn)身，拍馬便走。宇文士及哈哈大笑，沖著李密的背影繼續(xù)喊道：“法主兄，皇上有旨，只誅首惡，協(xié)從不問。你可想清楚了！”“只誅首惡，協(xié)從不問！弟兄們，大伙散了吧！”李安遠在旁邊火上澆油。他的話被城頭上的守軍齊聲喊了出去，引得城下叛軍一片喧嘩。“小樣，跟我斗嘴！”宇文士及得意洋洋地總結(jié)?；剡^頭來，試圖聽聽李旭對自己剛才表現(xiàn)的評價，卻猛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旭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袄顚④娔?？你們誰看見了？”宇文士及大聲追問。忽然，他覺得城內(nèi)城外的嘈雜聲有些詭秘。風(fēng)中不光是西城墻這些弟兄們的轟鬧聲，風(fēng)聲中隱隱還藏著殺機?！皵耻姷谝惠嗊M攻剛結(jié)束的時候，李將軍就下城了！”有士兵大聲匯報。城墻下叛軍的戰(zhàn)斗力那么差，想必不值得李將動一次手。“西城墻交給你了！”宇文士及一把拉過李安遠，大聲叮囑。然后，他帶著親兵，飛快跑下城墻，跳上戰(zhàn)馬，向黎陽城另一側(cè)疾馳。傍晚的日光有些熱，宇文士及感覺到有汗從腦門上滾了下來，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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