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歸途（二上）天完全亮起來后，大隋將士打退了叛軍的一次偷襲。楊玄感的人趕了一夜的路，有效地躲過了宇文述派在野外巡視的斥候，但是沒跑過初秋的朝陽。于是，夜襲戰(zhàn)變成了遭遇戰(zhàn)，剛剛起床、睡眼惺忪的官兵沖出虎牢，和疲憊不堪的叛軍打了個稀里糊涂。半個時辰后敵我雙方主將發(fā)現(xiàn)誰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各自收兵。趕來捋虎須的叛軍有六萬多，而此刻集結于虎牢關的隋軍卻高達三十五萬眾。既然麾下將士數(shù)量是來襲敵軍的五倍，宇文述自然不會縮在關內(nèi)等著敵軍來攻。吃罷第一餐后，他再次調(diào)兵遣將，以水師大都督來護兒、武賁郎將陳棱二人所部兵馬為左翼，以右御衛(wèi)將軍張瑾、右武侯將軍趙孝才所部兵馬為右翼，自己親領中軍，以宇文士及所部雄武營為后衛(wèi)，出關邀戰(zhàn)。叛軍以最傳統(tǒng)的步兵方陣迎敵，除了站在最前方的數(shù)千悍卒外，他們當中大多數(shù)人沒有盔甲。但這支隊伍的士氣顯然比李密、韓世萼所帶那支人馬略高，軍容也很齊整。幾千面色彩雜七雜八的戰(zhàn)旗呼呼啦啦在晨風中飄蕩，看上去竟然有一種決然的氣勢。而那些手持竹簽、木棒的農(nóng)夫，也能于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面前巍然而立，絲毫沒有畏縮的跡象?！斑@回率軍趕來的敵將是個真正懂得用兵的家伙！”宇文士及聽見自己的身后有人在低聲議論。這句話非常有見地，他回過頭去，試圖和對方聊上幾句，卻看到幾雙略帶畏懼的目光。崔潛、慕容羅、李孟嘗，這些曾經(jīng)拍著他的肩膀，笑他長得像個小白臉的家伙見到監(jiān)軍回頭，立刻閉上嘴巴，昂首挺胸。他們在努力對上司表達一種尊敬，但此刻在幾人身上表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的尊敬冷得像冰。宇文士及覺得自己的嘴巴里泛起了苦味，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么來緩解氣氛。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他難得地沉默了一回，笑了笑，將頭慢慢扭開，看向與自己并絡而立的旭子。在對方臉上，他看到的是別樣的專注與鎮(zhèn)定。“他在觀察敵軍！沒被昨天的晚宴影響！”宇文士及松了一口氣，覺得一夜未睡所后的身軀疲憊不堪，雙腿也軟軟的，幾乎夾不住戰(zhàn)馬的鞍子。低沉的號角響起來，凄厲而憂傷。羽箭劃過晴朗的天空，在大地上投射出一層濃濃的陰影。瞬息后，陰影散去，數(shù)千朵紅色的花在朝陽下綻放，有些“花朵”上還冒著淡淡青霧，仿佛一個個眷戀著生命的靈魂在翩然起舞。風聲、吶喊聲、戰(zhàn)鼓聲、哭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一曲慘烈的頌歌。宇文士及強打精神命令自己傾聽這由無數(shù)生命演示出來的慘烈，不敢低頭。這不過是剛剛開始，真正的**還在后面。上蒼沒規(guī)定人數(shù)多，武器鎧甲優(yōu)良的一方一定能獲取勝利。主帥的稍微疏忽、某個將領的一時

大意，甚至一陣突如起來的風，一場雨，都可能改變整個戰(zhàn)局。三次試探性互相射擊后，敵我雙方彼此相隔著兩百五十步各自穩(wěn)住陣腳。這差不多是普通步弓所能到達的極限距離，羽箭到此，早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即便雙方中有能力挽四石弓的超強角色，在如此遠的距離外，他也不能保證射中目標。戰(zhàn)鼓聲和罵聲緊跟著在雙方的軍陣中響起，震耳欲聾。據(jù)說，這樣做可以增加自己一方的士氣，打擊敵軍的信心。可宇文士及從來不這么認為，除了土匪外，沒有任何一名將軍會告訴他自己的部下大伙所從事的戰(zhàn)斗是要受人唾棄的惡行。雙方都會認為自己是正義的，至于到底誰是誰非，要等其中一方倒下后才能清楚。果然，在嘈雜的叫罵聲中，宇文士及分辯出了“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等語句。而自己這邊，則還以“叛賊！”“惡棍！”“勾結高麗，不得好死！”等評價。隨著罵聲的增大，鼓聲也越來越激越，仿佛無形的刀尖，在半空中你來我往。此刻最安靜的地方反而是雙方的帥旗之下。兩位主將和雙方的核心幕僚都沒參與罵戰(zhàn)，他們只是跨坐在戰(zhàn)馬上，氣定神閑地傾聽對方在辭上的創(chuàng)新?！暗趯ふ覍Ψ降钠凭`。敵軍主將顯然抱得是同樣的心思！”宇文士及猛然領悟到了雙方主將的真正目的。他立刻習慣性地扭過頭，試圖把這個發(fā)現(xiàn)與旭子分享。雖然已經(jīng)并肩打了好幾個勝仗，陣而后戰(zhàn)的精髓，二人所掌握的卻都不多。但是，宇文士及撲了個空。旭子已經(jīng)不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了，雄武營的將旗下，只有張秀抱著一堆令旗，睡眼惺忪地在那里發(fā)呆。發(fā)現(xiàn)宇文士及望過來，張秀趕緊打起精神，目光輕輕地向本軍側前方挑了挑。宇文士及順著張秀的示意看去，發(fā)現(xiàn)李旭正騎著黑風，緩緩地圍著自家弟兄巡視。王七斤、李安遠、吳動，秦綱、秦行師，這些級別不同的雄武營核心將領被他一一叫出來，在耳邊吩咐幾句，又快速地跑回了本隊?！斑@傻小子要干什么？難道要主動請戰(zhàn)么？”宇文士及驚詫地想。因為受傷太多，旭子的身體被隨軍郎中孫晉包得盡是藥布，短時間內(nèi)已經(jīng)無法再穿上那身黑色鐵甲。所以他今天穿得只是一幅大號的軟皮甲，胳膊、大腿、后背、前胸等處鼓鼓囊囊地，看上去甚為滑稽。這種裝束的旭子如果率先沖鋒，顯然等于去給對方的弓箭手提供標靶。而宇文士及知道自己的父親肯定會非常高興地答應旭子的請戰(zhàn)要求，悄悄地替宇文家將這塊絆腳石拿掉。他策動戰(zhàn)馬追上去，準備制止旭子的魯莽行為，才跑出幾步，突然看見李旭將黑刀高高地舉起來，然后重重地揮落。“只追主謀，協(xié)從不問！”雄武營的核心將領們齊聲高呼?！爸蛔分髦\，協(xié)從不問！”雄

武營三萬將士以同樣的節(jié)奏發(fā)出一聲吶喊。“只追主謀，協(xié)從不問！”“只追主謀，協(xié)從不問！”吶喊聲以雄武營為中心，波浪般向外傳開。沒有花樣，沒有變化，永遠是簡簡單單地一句。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勝過萬語千，蓋住兩軍之間的喧囂，壓住鼓聲，一字不落地撞破叛軍將士的耳鼓。這是宇文士及在黎陽守衛(wèi)之戰(zhàn)中的發(fā)明的花樣，李旭照搬到虎牢關下來打擊敵軍，依舊見效。叛軍的喊聲很快軟了下去，就連鼓聲也跟著失去了力道。老將軍宇文述非常擅長把握機會，輕輕對傳令兵吩咐了幾句。很快，中軍的戰(zhàn)鼓開始主動與雄武弟兄們的吶喊聲相配合，伴著雷鳴般的鼓聲，三十余萬將士齊聲吼出同一句諾?！爸蛔分髦\，協(xié)從不問！”山崩海嘯的聲音沖擊著叛軍，沖得很多人臉色發(fā)白，持兵器的手也跟著不斷顫抖。歷代朝廷的律法中，謀反都是抄家滅族的罪。叛軍將士無論是自愿的也好，被脅迫加入的也罷，除了少數(shù)家族勢力極其龐大者，其他人從拿起刀的第一天起，都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楊玄感、李密在日常訓練中，跟大伙反復強調(diào)的也是這一點。要么建立新朝廷，封侯拜將，要么戰(zhàn)死，想再回家守著老婆孩子過平安日子，卻是門兒也沒有。而今天，卻有人對他們說戰(zhàn)敗后還有活路。雖然這個承諾很可能是一時敷衍，卻依然讓對前途漸漸感到絕望的叛軍將士看到了一條出路。雖然，這條出路沒任何榮耀。“別聽他們的，他們在撒謊！”叛軍的主將無法承受軍心動搖的風險，不得不親自沖到陣外，鼓舞自家兵馬的士氣。此人年齡至少五十余，胸前飄灑著一縷雪白的胡子。一邊縱馬在自家弟兄面前往來馳騁，他一邊厲聲怒吼，“別信他們，他們?nèi)鲋e!今天要么戰(zhàn)勝，要么戰(zhàn)死。要死咱們也死在自己家門口，好過去遼東送命！”“要么戰(zhàn)勝，要么戰(zhàn)死。死于河南，不去遼東！”老將軍的親兵簌擁著他，用微弱的聲音和三十萬人的吶喊對抗。幾十人發(fā)出的呼聲很單薄，卻如一縷陽光穿透了云霧。生存的希望在叛軍將士眼中再度破滅，他們再度握緊了手中兵器，氣憤天鷹。遼東，那是一個地獄般的場所，雖然市井中不乏愿意去那里博取功名的無賴兒郎。但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那卻意味著一去永不回頭。“死于河南，不去遼東！”有人高舉著木棒，隨著那名老將軍吶喊，漸漸的，加入者越來越多，幾千人，幾萬人，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菜刀，鐵叉，木棒。這一刻，他們不是叛賊，他們只是一群冒險求生者，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為了在自己祖父、父親開拓并耕耘出來的土地上，卑微地活下去。如果死了，也是死在祖先身邊，靈魂在夜里可以與家園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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