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人(二上)望著前方越走越快的友軍,徐茂功的雙眼猛然瞇成了一條線?!坝车?,你去敵營時,點明了咱們之所以前來救援了是因為受人之托么?”他沉著臉,低聲追問。話語里仿佛帶著一道看不見的寒氣,凍得人在初夏時分仍想打冷戰(zhàn)?!拔腋麄冋f得非常清楚,瓦崗軍無意與齊郡精銳為敵。”謝映登想了想,極為鄭重地回答?!盀檫@幫王八蛋死了那么多弟兄,真他娘地不值得!”單雄信重重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罵道。顯然,與友軍在山上相處這段時間內(nèi),大伙彼此之間鬧得并不愉快,以至于一道下了山,卻各自懷上了各自的心思?!澳棠痰模@幫家伙,一點戰(zhàn)斗力都沒有,居然好意思分咱們的軍糧!”程知節(jié)對友軍也是一肚子不滿,罵罵咧咧地數(shù)落,“翟大當家也是昏了頭,居然被李密那廝說動了,派咱們千里迢迢地來救這種劣貨!”“我看李密那家伙心術(shù)不正!說話時裝腔作勢得很,真正干活,手底下又沒有章程!”謝映登也不喜歡李密,在一旁氣哼哼地補充。這次瓦崗軍冒險穿過東平和魯郡,在荒野中潛行三百里趕到岱山救援被困者,皆是因為大當家翟讓被李密的花巧語所打動。這個把楊玄感忽悠死了的家伙不負其一張大嘴巴,胡扯幾句天下大勢,就令翟讓將其視為左膀右臂。如果不是徐茂功一再阻止,瓦崗軍這次幾乎要傾盡全部家底東進。真的那樣的話,估計大伙的下場未必比齊國遠等人好到哪里去?!霸蹅兺邖徿娙绻朐趤y世中擁有一席之地,就必須示恩義于四方豪杰。這一點上,咱們翟大當家做得并沒有錯。況且李密那廝交游廣泛,招他入伙,的確可以壯大咱們的聲威!”徐茂功搖搖頭,制止了大伙的抱怨。這趟救援任務(wù)是賠本買賣,當日與齊郡精銳一交手,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最終結(jié)果?!把巯略蹅冃枰紤]的是如何把自己人平安地帶出去,而不是抱怨當初的決定。秦叔寶和我那個好兄弟二人都不是善茬,他們說放咱們出山,可沒說不在路上截殺!”眾將領(lǐng)都不吭聲了,秦叔寶和李仲堅二人的武藝他們都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瓦崗山上幾位豪杰平素自詡沒遇到過敵手,那天較量過之后,才發(fā)覺傳說中的秦叔寶和李仲堅并非浪得虛名。更令人敬佩的是二人行事狠辣果斷,當發(fā)覺戰(zhàn)場情況對自己一方不利后旋即撤退,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并且在一退一進之間,讓瓦崗軍背上了一個大包袱?!袄闲?,該怎么辦你就語。大伙都是生死弟兄,別兜來兜去繞圈子!”程知節(jié)想來想去卻想不出個穩(wěn)妥主意,甕聲甕氣地說道。徐茂功側(cè)過頭看了看程知節(jié),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他知道程知節(jié)肚子里又在冒壞水,笑了笑,命令:“讓大伙放慢腳步,和前面的人把距離拉得再大些。人家想甩開咱們了,咱不能死皮賴臉地跟著!”“是!”眾人笑著答應(yīng),分頭去約束弟兄。徐茂功再次將頭轉(zhuǎn)向程知節(jié),于馬背上抱了抱拳,說道:“咬金兄,茂功有一事相托!”二人年齡相差不大,平素交情頗深。猛然間聽到徐茂功突然以上瓦崗山之前的名字相稱,程知節(jié)吃了一驚,咧了咧嘴巴,傻笑著回答道:“又想讓我送死了是不,老程不干。刀劍無眼,你嫂子剛剛給我生了胖小子,我抱還沒抱夠呢!”“咬金兄,這次必須你出馬。雄信腿上有傷,恐怕?lián)敳黄饋怼F渌耍ㄎ以趦?nèi),武藝都不是秦叔寶的對手!”徐茂功四下看了看,焦急地解釋。“你是不想與你那兄弟刀兵相向吧。放心,此刻他也一定想辦法躲著你?!背讨?jié)仿佛天下就沒自己不明白的道理般,笑著安慰?!耙Ы鹦终f得有道理,但我得以防萬一。如果我預(yù)料不錯,一會應(yīng)該有追兵從后面殺上來。麻煩咬金兄帶一票弟兄探探他們的虛實,然后咱們才能決定下一步動作!”“哎喲,你什么時候居然變得如此小心!難道姓李的真地和你一樣從娘胎里就開始學(xué)兵法么?”程咬金見徐茂功一臉鄭重,故作驚詫地問。“他十四歲時才開始正式練武,咬金兄跟他交過手,應(yīng)該知道他的武藝怎么樣!”徐茂功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憂心忡忡地回答?!斑@小子倒是學(xué)得夠快!照這樣下去,過兩年,我老程見了他都得躲著走!”程咬金想了想,評價?!耙擦T,老程就給你當這塊試金石。想怎么打,你盡管安排?!薄耙粫河袛耻娮窊簦憔腿⑦M去。如果碰到是秦叔寶和他麾下的騎兵,別戀戰(zhàn),快速返回本陣。如果沒看見秦叔寶和他麾下的精騎,你就一直向里殺,直到砍翻對方中軍帥旗為止!我會在你身后接應(yīng)!絕不讓你獨自冒險!”“嚇,這趟買
賣可不容易做!”程咬金搖頭晃腦地說道。很快,他便停止了繼續(xù)跟徐茂功扯皮。遠方的天空中有大隊的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下,是大隊的官軍?!皝砣耍蚯懊娴挠衍娗笤?!”徐茂功大聲命令。一匹接一匹快馬迅速跑出去,馬背上的士兵高舉牛角號,將后隊遇襲擊的消息傳向遠方。這種特制的牛角號吹出來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平原上,五里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傳令兵只要跑出半柱香時間,就能喚起已經(jīng)遠去的友軍的注意。令他們失望的是,十里外的友軍沒做任何回應(yīng)。非但如此,他們聞聽角聲后,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逃命的步伐?!肮佘姽粵]安好心?!碑斅牭綌嗪笳呤艿焦舻臅r候,齊國遠幸災(zāi)樂禍地想。瓦崗軍是為了營救他而來的,但這決不代表著他齊國遠有義務(wù)回頭救援友軍。大伙在山中都餓了好些日子了,吃不飽飯怎么有力氣和官兵拼命。況且瓦崗軍戰(zhàn)斗力強悍,也許根本不需要有人救援?!熬褪牵邖徿娛鞘裁慈税?,咱們回頭去救,還不是給人家添亂么!”他身邊的魯威、李老香二人也贊同這種意見。出于對自身實力的深刻認識,大伙認為眼下第一要務(wù)還是抓緊時間離開岱山范圍。如果瓦崗軍能擋住官兵,他們自然也能夠平安脫險。如果連瓦崗軍都敗了,大伙眼巴巴趕過去,不是白白送死么?“可如果姓徐的有閃失,咱們就不能再去投奔瓦崗寨了。翟大當家那人是出了名的護短,得知咱們見死不救的話,肯定得跟大伙翻臉。”齊國遠的眼珠微微轉(zhuǎn)了半圈,吞吞吐吐地提醒?!霸蹅儽緛硪膊荒苋ネ锻邖?。老齊你想想啊,咱們幾個麾下的兵馬跟人家瓦崗軍怎么比,自己找個山頭,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圖個快活。去了瓦崗軍,論實力排坐次,咱們的位置往哪里擺?”魯威目光“長遠”,一語點破前去投奔瓦崗寨的弊端?!翱稍蹅兘K究欠了人家的情!”齊國遠繼續(xù)用裝傻的方式套其他兩位大當家的話。自從徐茂功領(lǐng)兵入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徹底打消了去瓦崗山入伙的念頭。原來他一廂情愿地以為,憑著手中三千余弟兄,到了瓦崗山上,自己的地位頂多比翟讓大當家低一些??蓺埧岬默F(xiàn)實告訴他,麾下那三千弟兄根本與瓦崗軍沒法往一處站。這些年瓦崗軍的確沒鬧什么大動靜,據(jù)說全山兵馬加在一處也不足兩萬??扇思夷且蝗f多弟兄拉出來是一萬頭老虎,自己麾下這三千弟兄卻是三千頭綿羊。帶著一群綿羊和老虎攀交情,齊國遠認為自己沒那個資格。所以,眼下他最大的愿望是盡快找一個合適的山頭,積蓄起實力后再做其他打算?!澳鞘抢蠲苷埶麄兦皝砭仍模植皇窃蹅兣扇苏埻邖徿姵鲴R的。這人情,要欠也是李密欠的!瓦崗軍找咱們算不著!”李老香一邊踢打著馬鐙,一邊嚷嚷。他胯下是一匹瘦掉了毛的公馬,因為主人的身份高貴,所以沒被弟兄們燉了湯裹腹。但長時間的缺乏照料使得牲口體力嚴重不足,不過是稍稍加快了些速度,就“呼哧呼哧”地喘了起來,兩個前腿上汗出如漿,被葬兮兮的皮毛一襯,仿佛正在流血?!澳鞘牵畲螽敿艺f得有道理。何去何從,兄弟我唯李大當家馬首是瞻!”齊國遠盯著李老香的坐騎,說道。對方胯下的戰(zhàn)馬是匹西域那邊過來的良種,可惜被李老香這個土包子騎糟蹋了。等出了魯郡,立刻想辦法從他手中騙過來。用精料喂上一段時間,肯定能調(diào)養(yǎng)出一匹上等良駒。“嗨,你齊大當家也別總拿我說事兒。瓦崗軍咱們救不得,瓦崗寨我也不打算去投。至于別人怎么干,我從來不攔著。前面就是岱寧,過了岱寧,咱們各走各的道。”李老香也不傻,很快察覺出齊國遠話里的陰險味道,撇著嘴回應(yīng)?!袄侠钅銊e這么說,咱們哪天說不定還能碰見呢不是?”齊國遠被人戳穿了心事,臉上有些訕訕的,話也說得愈發(fā)沒底氣?!拔覝蕚淙|平郡巨野澤避避風(fēng)頭,那地方有水有魚。也能算個福地。自從姓裴的倒了后,還沒聽說過誰在那拉桿子!二位若是不嫌棄,有空盡管來坐坐!”“等你站住腳再說吧。此番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們兩個還不至于落到這么慘的地步!”魯威發(fā)覺原來自己是唯一的傻瓜,氣立刻不打一處來?!澳阈正R的不會也讓我們找李密去討還人情吧,咱們可把話說清楚了,這回出兵救你,我們可是把老底都賠了進去!”“哪里,哪里,等一會兒脫了險,二位當家盡管開口。要錢還是要人,能給得起的,我姓齊的決不皺一下眉頭!”齊國遠見自己被李老香和魯威夾自在中間,趕緊用力拍打胸脯答應(yīng)?!昂?,過了岱寧,咱們就親兄弟明算帳!”魯威氣勢洶洶地敲磚釘腳。
“好,過了岱寧,老齊決不再欠你們的!”齊國遠大聲答應(yīng)著。目光迅速從周圍的嘍砩仙u技撲閎疑秸氖盜?。李老香麾系摴蕆磺Ф噯耍懲庀碌芐直壤罾舷懵遠啵膊還逯b凼盜Γ巰濾牘兌讕墑僑酥械淖畬??!叭綣匆懷』鴆5幕啊逼牘兌e叛潰θ萋場:鋈唬氖酉弒輝洞Φ囊桓雋戀鬮斯ァd鞘僑展庹趙詰斗嬪涎丈牘凍粵艘瘓疵稍菜邸u饣兀腹寺澩鸕難壇荊吹攪舜萄鄣牡豆猓奘潰境鑾胺降拇迓洌榱靼閬蜃約撼謇礎(chǔ)“官軍,官軍!”齊國遠聽見自己身邊的嘍竊詿笊瀉啊k膊恢攔倬幽睦錈俺隼吹模才磺宄怯卸嗌偃恕s嫫斯吹難壇菊諤轂穩(wěn)眨友壇局信級匠隼吹模撬話愕拈梅妗“娘咧!”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然后,流寇們就像受了驚的羊群般四下逃散。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人大呼小叫,試圖在官軍沖到身邊之前組織起一個方陣。但沒有人聽他們的,大伙這些日子擔驚受怕,心早就散了,根本提不起一點對抗官軍的勇氣?!罢咀?,站住,誰也跑不過戰(zhàn)馬!”齊國遠喊得聲嘶力竭。兩條腿的人跟四條腿的戰(zhàn)馬比速度,三歲兒童都知道哪個更快。嘍鍬液搴宕鈾肀吲芄摶蝗嘶贗貳f牘都撲愕撓形螅遣恍枰芄芯鉸恚侵恍枰芄約旱耐欏“列陣,列陣啊?;仡^迎戰(zhàn)者,每人賞五百個錢,一個女人!”魯威的激勵士氣方法獨具特色,雖然眼下他手中既沒有錢,也沒有女人。嘍遣豢仙纖牡保頻古艿寐耐椋す丫さ乖詰氐吶墼螅絳榪裉用“弟兄們,我李老香平素待大伙不薄咧……”李老香簡直快哭起來了,咧著大嘴抗議麾下弟兄們的負義。這個時候眼淚不值錢,每個人的命都只有一條,幾位大當家在決定不回頭救援瓦崗軍之前,應(yīng)該做好有一天也被人拋棄的準備。喊了幾聲得不到回應(yīng),李老香也撥轉(zhuǎn)了馬頭。一邊壓榨著坐騎的最后一絲體力,他一邊將馬背上的幾個包裹丟了下去。那都是平素舍不得交給別人代管的黃白之物,分量太沉,嚴重影響戰(zhàn)馬的速度。負重大為減輕后,他把齊國遠和魯威二人遙遙地拋開。夏天的風(fēng)在耳邊呼呼過,如果不是逃命的話,這風(fēng)會吹得人非常愜意。忽然,李老香感覺到風(fēng)停了,仔細再看自己得坐騎,他發(fā)現(xiàn)坐騎上有個沒有腦袋人,正在拼命地踢打著馬鐙。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從無頭人的身邊跑過,馬背上的漢子輕揮長刀,潑出一片紅瀑?!拔覒?yīng)該好好喂喂它!”最后一刻,李老香懊悔地想。旭子超過李老香的尸體,頭也不回,帶著身后兩百多名輕騎殺入敵軍深處。沒人能阻擋他們,雖然身邊嘍渴撬塹氖丁u餼褪搶怯胙虻牟罹啵庖豢蹋鞘遣讀哉擼梢躍n櫚厝チ隕薄獨孤林帶領(lǐng)一哨人馬在戰(zhàn)場東側(cè)沖進了敵軍,他的任務(wù)是在最短時間內(nèi)橫向?qū)酬嚀舸?。但?zhàn)斗一開始,這個任務(wù)就失去了意義。敵軍根本就不懂得列陣反抗,沒等騎兵們沖到近前,他們已經(jīng)散了。張元備的任務(wù)是斜向迂回到敵軍側(cè)后,從那里發(fā)動致命一擊。跑到一半,流寇們已經(jīng)開始逃命了。張元備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迂回,自己都不可能迂回到敵陣側(cè)后。所以,他自作主張把迂回攻擊的命令改成了圍堵,帶著弟兄們斜著沖過去,攔住逃得最快者的腳步。三隊騎兵,如同三把鋼刀,盡情地收割著流寇的生命。如果有人腳步稍慢,下一刻,騎兵的刀鋒肯定落在他后背上。沒有人考慮到給流寇憐憫,大伙必須盡快結(jié)束戰(zhàn)斗。出擊之前,秦叔寶給大伙的命令是,‘給敵軍制造最大的殺傷,不抓任何俘虜,讓逃走者永遠沒膽子再打北海和齊郡的主意!’至于為什么下這種絕情的命令,秦叔寶沒有對大伙做任何解釋。他的臉色青中透白,仿佛剛剛從一場大病中緩過精神。把六百多名騎兵派出去后,他自己帶領(lǐng)一百多弟兄堵住了大路口,如果有流寇敢向那個方向逃的話,等待他們的將是秦叔寶手中的五尺槊鋒。流寇們在戰(zhàn)場上四處亂竄,扔掉了包裹,跑沒了鞋子,最后連手中兵器也拋下了,只顧著到處亂竄。前方傳來馬蹄聲,他們就掉頭向后。后方的人先前涌,他們就轉(zhuǎn)身向左、向右。他們不敢仔細看到底來了多少官軍,在對方剛剛出現(xiàn)那一瞬間,恐懼已經(jīng)將他們徹底擊跨。在流寇們臆想中,四下里都是敵人,包括田野之間的樹木有可能都是敵人的伏兵。那些戰(zhàn)馬是老虎,那些老虎背上的人是鬼怪,他們長著一丈多長的尖牙,每根牙齒下都滴著血。酒徒注:若可看,請投貴賓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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