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人(六下)不約而同,二人又將頭各自扭開,看向身前的窗紗。薄薄的窗紗上水跡未干,晶瑩剔透。人的目光穿過那些水膜,可以看到天空中流云的影子,卷卷舒舒,灑脫隨意。“我這樣子,在你眼里是不是很下賤!”沉默了半晌之后,石嵐用嘆息般的聲音問。她本來可以不在乎對方的感覺,但被身邊傳過來的體溫熏得心亂亂的,明知道答案可能是真,依然忍不住想確認一下?!霸趺磿?,是我命令你留下來的!”旭子用手指挽起石嵐的一縷頭發(fā),感受著其中溫順滋味,回答?!耙矊?,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又那么壯!”石嵐的聲音聽不出來是夸贊,還是軟弱地試圖給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把年青的主人勾上床,這是很多大戶人家丫鬟為改變自身地位而常用的手段。下午之事,對她而未必不是一場勝利。只是沒預(yù)料到得手后,心中喜悅的感覺不多,卻平添無數(shù)煩惱。李旭笑了笑,沒再說話。就這樣一直靜靜地,看著石嵐將頭發(fā)盤起來,由少女打扮變成少婦裝束。他很喜歡這種寧靜的感覺,比起戰(zhàn)場廝殺,他更寧愿看著女人梳頭。這種寧靜在日落前被前來請示晚飯安排的管家所打破,見東家終于有了人暖床,管家打心眼里感到高興。帶領(lǐng)眾小廝們一陣雞飛狗跳的忙碌,很快就將石嵐的新居布置停當?!耙灰o姨娘添兩個丫鬟,否則她眼前一個使喚的人都沒有,未免不太方便!”待把事情安排差不多了,管家找了個別人不主意的空閑,拉著李旭請示。“嗯,你明天去買幾個吧,去之前問問石姑娘的意思,看看她喜歡什么樣的!”李旭想了想,答道。他有些不適應(yīng)管家口中的稱呼,可又想不出該用什么稱呼更合適,只好稀里糊涂地由著對方改口?!靶〉拿魈炀腿マk??隙ú粫嬃嗽蹅兝罡哪樏??!惫芗尹c頭應(yīng)承,人老成精,他想事情比旭子周到,“家里的大事小情,您看是不是也讓姨娘過目一下?小的一個人身兼數(shù)職,有時還真顧不過來!”“最近家中最近事情很多么?”李旭楞了一下,反問。因為只把此地當作一個臨時落腳之處,所以他一直沒有另外雇用帳房。家里的所有收入支出,都是管家一個人經(jīng)手,這在其他大戶人家眼中,絕對個糊涂萬分的安排。好在李無咎這個人老實,從不在東家面前耍奸?!安欢?,不多,小,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小人的意思是東家您十分信任小人,讓,讓我…….”李無咎被旭子問得狼狽不堪,語無倫次地解釋??粗鴮Ψ交炭帜樱褡咏K于明白了管家剛才那句話的重點,原來他在試探如何把握石嵐的身份,而不是抱怨肩頭的任務(wù)繁雜。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對于李旭自己來說,因為他是家主,可以隨意處之。但對于底下的仆從,卻意味著可能要面對一個新的主人。特別是這個女主人剛剛受寵之時,更是輕慢不得,開罪不起。到了此刻,旭子才猛然想起,于石嵐相處一室時,兩個人居然都沒有提及今后的名分。旭子知道自己是一時疏忽了,沒有往深處想。而二丫呢?這個女子的眼神一會兒清澈如溪流,一會兒深邃如寒潭。單純處令人一目了然,復(fù)雜處讓你永遠琢磨不透。想到這,他臉上浮現(xiàn)一層淡淡的笑容,“你從明天開始慢慢教她吧,估計一時半會兒,她未必學(xué)得透!待學(xué)透了,我再做安排!”“是!”管家悶悶地回答。旭子給他安排的任務(wù)太籠統(tǒng),他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處教起?!澳懵?,就像教自己的女兒。家中的事情,還是你做主。”一時不能完全猜透石二丫的心事不要緊,今后的日子很長,自己總有完全將她讀懂的那一刻。回味著下午時的溫柔滋味,他眼中笑意更濃,心底豪情萬丈。
無論男人女人,當擁有了另一方的時候,身上往往也會比以前多出幾分自信。這個變化當事人未必覺察得到,在旁觀者眼里,卻是分外清楚?!爸賵孕挚雌饋砩袂鍤馑。 钡诙觳倬毜臅r候,羅士信笑著稱贊。他很奇怪昨天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的旭子居然恢復(fù)得如此之快,那些用心險惡的流蜚語昨天下午在齊郡的軍官和文職中間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兩廂比較,狂暴的天氣都為之遜色。沒想到大伙白緊張了小半日,當事人卻泰然如云煙過眼。“呵呵,今天天氣不錯,涼快!”李旭將令旗交給身邊部屬,轉(zhuǎn)過頭來回答。令人心神抒展的原因絕對不是天氣,只是個中滋味實在不能為外人道也?!疤鞖馐遣诲e,難得在六月底還這么清爽!”羅士信抬頭看看天空中的烈日,不由衷地附和。他昨天在家準備了一大堆開解李旭的說辭,今天卻一句也用不上。就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中,渾身上下說不出地別扭?!拔掖蛩愕仁胀炅他溩?,就跟通守大人建議把隊伍拉出去練練手。不經(jīng)歷幾次實戰(zhàn),弟兄們的膽氣未必提得上來!”李旭指了指校場上龍騰虎躍的郡兵,笑著說道。校場中央,兩個郡兵方陣正彼此配合著對付獨孤林所帶領(lǐng)的千余輕騎,因為人數(shù)足足是對方的七倍,又不會真出什么危險,所以士卒們配合得很從容,一步步慢慢推進著,片刻功夫就將輕騎壓縮成了一個小團。狹小的活動空間令戰(zhàn)馬縱不開四蹄,緊張得大聲嘶鳴。風將戰(zhàn)馬的嘶鳴和兵器撞擊的鏗鏘聲一并送到耳邊,點燃干云豪氣。“嗯,不用坐等賊人上門,咱們先下手為強!”羅士信眼神一亮,大聲附和。“有你煉出來的這支鐵軍,保證殺得那些家伙屁滾尿流!”“是大伙信我,叔寶、重木你們幾個全力幫襯,此外,咱齊郡的兒郎也吃得下這分苦!”李旭微笑著,這一刻,他的臉上除了謙虛外,還充滿了自信。這是一種很睿智的笑容,以前在劉弘基和秦叔寶二人臉上他曾經(jīng)見到過,現(xiàn)在,他自己終于也學(xué)會了用同樣一種心態(tài)去微笑?!拔覀儺斎恍拍?!”笑聲中,羅士信的眼睛一點點張大,明亮如星。旭子在變,他清晰地覺察出今天的旭子與昨天大不相同。如果說在昨天之前的旭子就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刀,今天,這把刀就套上了一個樸實無華的鞘。雖然鋒芒不再像原來那樣逼人,卻更容易親近,也讓人愿意和他交往。類似感受不但羅士信一個有,獨孤林也覺察得到今天的李郎將比以前更自信。仔細觀察后,他驚詫的發(fā)現(xiàn),流非但沒有將旭子打垮,而且成就了他。經(jīng)歷了一場風波后的旭子在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種從容淡定的意味。令人感覺既親切,又心生敬重?!白蛱煺б宦犇切┝鳎覛獾貌铧c跟亂嚼舌頭者打起來!”跳下戰(zhàn)馬,獨孤林一邊用親兵送上來的手巾擦臉,一邊氣喘吁吁地跟李旭陳述。旭子向獨孤林拱手致謝,無論這話是不是真,對方能表明一個支持態(tài)度,就值得他感激?!斑@謠也太不高明,一個河北盜匪,一個瓦崗流寇,隔著數(shù)千里,居然硬生生捏到一處!”既然對方表現(xiàn)地漫不在乎,有些話題獨孤林也不再刻意回避,一語點破謠之中的漏洞?!皩O安祖、我、徐茂功的確曾經(jīng)一同出塞。我與徐茂功曾經(jīng)交情頗深,上次陣前相隔太遠,一直沒看清楚是他,所以也沒機會說服他痛改前非?!崩钚駬u搖頭,坦然地解釋。說到這,他又給了羅士信一個會心的微笑。對方?jīng)]有亂傳他昨天的話,也許是刻意幫他隱瞞,也許是不屑為流推波助瀾,無論如何,這個朋友值得信賴。但旭子自己不再需要隱瞞那些現(xiàn)實,真相往往越隱瞞越容易被人誤解,不如敞開了讓大伙看個清楚?!澳憧烧鏁慌笥?
!”獨孤林愕然半晌,點評。“對我來說,現(xiàn)在他是叛匪??峙麓藭r在他眼里,我亦是個不得不早日鏟除的敵人!”李旭笑了笑,回應(yīng),聲音中不無遺憾。“總之是造化弄人!”獨孤林苦笑著搖頭,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很容易地理解李旭的心情?!安还芩?,反正你的功績我們大伙有目共睹!”“就是么,如果有人那么好心給咱們送旭子這樣的猛將來,我情愿他多送幾個!”羅士信也在旁邊插。他的話引起一片笑聲。笑過之后,大伙開始好奇地打聽起旭子當年出塞的經(jīng)過。李旭也不隱瞞,把當年出塞經(jīng)商,被大雪阻在蘇啜部。第二年跟蘇啜部豪杰共同對抗奚族入侵,最后與徐大眼結(jié)伴南返時受困突厥,火燒阿史那卻禺營地的故事重新講述了一遍。這些話他昨天跟石嵐講過一次,今天再度提及,該刪節(jié)的刪節(jié),該夸張的夸張,聽在眾人耳朵里,脈絡(luò)愈發(fā)清晰,故事也越發(fā)精彩?!爱斈晖回嗜说酱笏鍋斫簧妫€是承蒙令兄照顧,我才逃過了一劫!”說到回歸中原的過程,李旭沖獨孤林再度拱手致謝。“家兄?”獨孤林皺著眉頭問。緊接著,他就從李旭嘴里聽到了徐達嚴、李富梨兩個通緝犯的大名?!盁煤?,仲堅燒得過癮,獨孤大人敷衍得也有趣!”羅士信拊掌,大贊。全然不在乎那兩份通緝令的時效是否過了期?!叭绻莻€徐大眼,徐茂功沒與你中途失散的話,此刻估計也是我大隋一員勇將了!”獨孤林更關(guān)注當日的對手,搖頭,輕嘆。徐茂功的用兵能力給他的印象太深,對這樣的敵手,他一直心懷敬意。“應(yīng)該是吧,當時的人,哪能想到現(xiàn)在!”李旭嘆息著總結(jié)。當時的人看不到現(xiàn)在,所以他沒有必要讓過去的友情成為負擔,也不會承擔本不存在的責任。采用流作為武器來逼迫他離開的人,實在是打錯了算盤。當一遍遍對著不同的人講述自己的過去經(jīng)歷后,旭子的思路越來越清晰,心態(tài)也越來越平和。他甚至開始懷疑該計不是出自徐大眼之手,憑借他對徐茂功的理解,對方的手段應(yīng)該比這更高明才對。而曾經(jīng)使得他困惑萬分的流,初來時兇猛,卻缺乏后續(xù)招術(shù)和輔助手段,如果以徐茂功的眼光看,未免有些過于兒戲。。當他把所有故事和說辭都編得無懈可擊時,太守裴操之派人前來相請?!皩O安祖、我、徐茂功的確曾經(jīng)一同出塞。但我們之前的關(guān)系,卻非流所說!”見過禮后,旭子主動向老太守承認。在他的印象里,裴操之大人素來膽小怕事。所以能讓對方安心,他盡量做得令對方安心。老太守卻連連搖頭,不接受李旭的說辭:“用幾句流就想讓老夫自斷臂膀,這些草寇不是太小瞧老夫的智慧了么?”對于賊人的伎倆,他嗤之以鼻,“如果你別有用心,他們還會把這話傳出來么。老夫一直不招你相問,因為老夫根本不信這些鬼話!”這下,輪到旭子驚詫了。他側(cè)頭看了看坐在裴操之身邊的張須馱,發(fā)現(xiàn)通守大人的笑容中也包含著足夠的信任?!拔覀儍蓚€找你來,是因為有另外一件要緊的事需要商量。至于那些閑話”張須馱輕輕搖頭,“謠止于智者,靠這種招術(shù)傷人,既小瞧了對手,也看低了自己!”“末將謝兩位大人寬容!”李旭肅立,長揖。一直擔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他感覺到眼前一片晴朗?!安皇俏覀儗捜?,是這計策破綻太多!”裴操之笑著搖頭,““這次老夫找你來,是商量給陛下上賀表的事。高句麗臣服了,這事兒你聽說了么?”“什么時候?”李旭大吃一驚,追問?!熬驮谑烨埃瑏碜o兒將軍攻破畢奢城,高句麗驚恐萬分,遣使請降?;噬弦呀?jīng)允了他,征遼大軍馬上就要班師了!”裴操之大聲宣布,語氣中充滿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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