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疊唱(三)“沒,沒錯!”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經(jīng)沒有了移動身體的力氣,但心思依舊敏銳?!安灰诤跽l曾背叛過你,誰曾幫助過你。只要能有利于你達(dá)到目的的事情,盡管去做!”“我一定做到!”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齒,“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會兒。咱們還有的是時間!”“不!”始必可汗苦笑,咧開嘴巴,露出通紅的牙齒。阿史那俟利弗端來一碗水,企圖幫助始必漱口,始必卻搖頭拒絕了?!皼]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還有話沒說完,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直接向陰山退,非得先繞向紫河,然后再往陰山么?”“紫河狹窄,容易渡過。如果直接向西,黃河會擋住我們的退路!”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給出一個理由充分的答案?!安?,不是!”始必又開始搖頭,非常急切,“我不是為了讓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讓你把婁煩關(guān)上的守軍引到定襄去。那個年青人非常,非常,非常急著立功。你撤退時,他肯定會來追殺。不要迎戰(zhàn),也不要強(qiáng)迫劉武周為你斷后。劉武周沒這個膽量幫你。如果守關(guān)將領(lǐng)追殺你,你不要反擊,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綻來,也別試圖反擊。帶著著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讓他和羅藝、李仲堅等人匯合。讓他們會師,平安,呵呵,平安會師!”“是!”俟利弗瞪圓雙眼,嘴里答應(yīng),目光中卻露出了猶豫和不解。始必張開嘴巴,從紅色的牙齒后吐出一連串冷笑,宛若一頭剛剛吃過人肉的千年老鬼。“他們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間不會服氣。和咱們兄弟一樣,只要活著時,便互相爭。呵呵,呵呵,你帶他們到一起,他們就得爭誰的功勞最大。爭執(zhí)不下,說不定會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這個想法過于一廂情愿,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讓大哥感到失望,敷衍著答應(yīng)了下來。渡過紫河遠(yuǎn)比渡過黃河省力,既然必須先向北走,就沒必要再計較中原人會不會做出大哥預(yù)料中的反應(yīng)。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臉上的懷疑,也不說破,閉上眼睛養(yǎng)神。又過了一會兒,他掙扎著側(cè)過頭,沖著大薩滿圖設(shè)問道:“薩滿,你的人準(zhǔn)備好了么?”“準(zhǔn)備好了!我們準(zhǔn)備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鮮的血漿!”大薩滿圖設(shè)寫滿悲傷的面孔立刻變得神圣起來,聲音聽上去也充滿了誘惑?!伴_始吧!我太累了!”始必嘆了口氣,疲倦地?fù)]手。大薩滿圖設(shè)摘下腰間的骷髏串,輕輕撞擊了幾下。伴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和干澀的骷髏碎裂聲,八名與圖設(shè)聲望一樣高的老薩滿走了進(jìn)來。他們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后從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塊塊華麗的,刻滿符文的玉版,依次擺在金帳正中間,圍成一個古怪的多邊形狀?!澳R咄!”你去將我的坐騎殺了,將心臟取來!”始必的目光突然變得炙熱,以一種極其陌生的語氣命令。阿史那莫賀咄被嚇了一跳,不敢違抗,快步跑出金帳。一聲凄厲的馬嘶過后,他雙手捧著一顆尚在蠕動的心臟跑回。大薩滿圖設(shè)上前一把搶過馬心,端端正正擺放于詭秘圖案的中央。然后命令弟子們端起銅盆,將一盆又一盆的血漿傾倒于玉版上。也不知道薩滿們用了什么巫術(shù),熱血與玉版接觸后,沒有立刻散開,反而迅速向玉版內(nèi)部和地下滲去。阿史那莫賀咄親眼看到幾十盆血被小薩滿們端進(jìn)金帳,傾倒于地,卻沒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拼
成的圖案外圍。圖設(shè)帶頭,九名大薩滿齊聲吟唱。以曠野秋風(fēng)般的腔調(diào)唱起一種古老的語。小薩滿們捧著骨鈴,圍在大薩滿身邊,伴著咒語的節(jié)奏片片起舞。如癡如狂。他們用全部精力感受來自長生天的力量,他們相信這力量可以帶給他們榮耀,完成他們的所有心愿。大薩滿圖設(shè)打了幾個手勢,突然,一朵幽蘭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開來,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后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鳥雀。鳥雀瞬間飛走,玉版開始呈現(xiàn)青綠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藍(lán)色的兔子、野驢、野牛、狍子、雄鹿,交替著在草原上出現(xiàn),緩緩走過,腳步優(yōu)雅如舞蹈。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賀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師圖等人都長大了嘴巴,忘記了呼吸,也忘記了驚叫??謶峙c崇拜的感覺徹底控制了他們,令他們不敢懷疑自己看到的東西是幻像還是真實。白鹿跑過,一群威武的蒼狼自原野盡頭出現(xiàn)。領(lǐng)隊的狼王猛然駐足,舉目四望?!班花D―嗷嗷――――嗷嗷”一陣凄厲的狼嚎借助小薩滿們的嘴巴傳了出來,伴著血腥的味道充滿了整座金帳。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們是蒼狼與白鹿的后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齒打戰(zhàn),身體顫抖,顫抖,顫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對著玉版中央的跳動的火焰頂禮膜拜?!傲荫R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大薩滿圖設(shè)拉長了聲音,以古老的語祈禱。火焰愈發(fā)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張牙舞爪?!班花D―嗷嗷――――嗷嗷”小薩滿們邊跳邊嚎叫,雙目緊閉,滿頭大汗。有人很快就脫了力,腳步踉蹌,搖搖欲倒?;鹧媾九咀黜?,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幾圈,仿佛沒找到想要的東西般,轉(zhuǎn)身欲走。大薩滿圖設(shè)吃了一驚,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臂抓起短刀,奮力刺向自己的血管。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還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么時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經(jīng)痊愈了般精神抖擻。他從大薩滿圖設(shè)手中奪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后將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揮刀割斷了自己的手腕血管?!膀v!”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滾撒歡兒。外圍的小薩滿們再次活躍起來,一邊嚎叫,一邊歡歌。九名大薩滿坐直身軀,齊聲吟唱道:“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腳步,帶頭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帳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將冒著血的手腕遞給它,狼王張開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脈管。銅鈴叮當(dāng)作響,骨器紛紛炸裂,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覺到血液不受控制地從自己身體里被吸出去,流進(jìn)狼王的肚子。始必終于站不住了,緩緩跪倒。手腕依舊遞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從身體內(nèi)流逝。大薩滿圖設(shè)閉上眼睛,以一種低沉的語調(diào)唱了起來?!傲荫R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所有大薩滿齊聲相和,“我們是蒼狼的子孫我們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我們以生命為祭典我們發(fā)下血之詛咒。詛咒那些曾經(jīng)奪走胭脂山的中原人讓他們的家鄉(xiāng)永遠(yuǎn)戰(zhàn)亂不休讓他們的田間長滿蒿草讓他們的水井里流淌著嫉妒與謊詛咒那些無信的中原人讓他們的英雄永遠(yuǎn)互為寇仇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背后也藏著涂
了毒藥的刀讓他們手足相殘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讓他們在爭斗中流干血液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仿佛聽見了薩滿們的吟唱,夜空中,數(shù)以萬計的星星交替下墜,落櫻般,徑直墜向長城外。長城外的戈壁灘上,二十幾匹駿馬閃電般跑過荒野。前瓦崗軍哨探大總管謝映登策馬疾馳,直奔定襄。他背后傳來上官碧的聲音,充滿了關(guān)切和焦急,“謝將軍,謝將軍,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回答我,你等等我!你聽見了沒有!”“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訴仲堅,遲了,恐怕來不及!”謝映登縱馬狂奔,剛剛康復(fù)過來的身體孱弱如風(fēng)中枯葉。突然,他聽見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頭,看見數(shù)以萬計的流星從頭頂?shù)奶炜談澾^,一瞬間,宛若天河決口。戰(zhàn)馬受驚,嘶鳴不已。謝映登驚詫地睜大雙眼,仰望夜空。馬蹄不知不覺間放慢。上官碧從黑暗中追近,臉色紅潤如春天的挑花?!霸趺戳耍 彼拷x映登,低聲追問。“我不知道!”謝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二人并著肩膀仰頭,一時間默默無語。過了好久,上官碧才緩過神來,低聲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里的薩滿說星辰移位預(yù)示著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也不知道這次是兇是吉?自小到大,我從來沒看過這么多星辰同時移位。謝將軍,你以前看到過么?”“我也沒看見過!”謝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與對方靠得太近。被夜風(fēng)吹過來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余天內(nèi),他唯一記得的,便是這種無時無刻不出現(xiàn)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體香?!澳悄悖窈罂刹豢梢?,可不可以……”上官碧輕輕咬牙,“可不可以再陪著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剛才那樣!”說罷,她顧不上害羞,猛然轉(zhuǎn)過頭,緊緊盯住謝映登的眼睛,“我?”謝映登慢慢撥轉(zhuǎn)坐騎韁繩,霎那間,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該是向西,還是向東!”“烈馬之魂。狼王之血,長生天啊,你可聽見了我的呼喚…….”突厥人的金帳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經(jīng)流干,大薩滿圖設(shè)跪在他的身體旁,繼續(xù)祈禱?!啊?.讓他們的英雄永遠(yuǎn)互為寇仇哪怕親生兄弟彼此擁抱背后也藏著涂滿毒藥的刀讓他們手足相殘讓他們父子相互怨恨讓他們在爭斗中流干血液讓他們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不懂得悔改……..”沉醉于歌聲當(dāng)中,始必的尸體慢慢倒地?!斑青?!”一聲,所有玉版同時碎裂如粉,火焰騰空穿透帳篷,與天上的流星遙相呼應(yīng)。群狼在夜空中游蕩,四下消散去,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獵物。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墜,狼嚎徹野。卷終酒徒注:家園的故事至此結(jié)束。本書為開放式結(jié)局,一共有三個,將作為尾聲陸續(xù)呈上。請讀者自己挑選所喜歡的作為最終大結(jié)局。注1:伯克、葉護(hù)、梅祿,都是突厥官職。阿史那俟利弗,即后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為突利可汗。注2:紫河。位于定襄與馬邑交界處的一條季節(jié)河流。西向注入黃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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