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昊沉默半晌,唇邊溢出一絲幾不可聞的自嘲??磥?,兒子見秋對自己這個父親,終究還是存著隔閡。
但這份悵然很快被欣慰取代。他望著自己輪廓分明、氣質儒雅的側臉,暗忖父子倆能像此刻這樣平靜相處,已屬難得,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這些年,父子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感情淡得理所當然。兩人腳步都放得極緩,在羅家祖墳區(qū)緩緩穿行。這里規(guī)制闊綽,地面一塵不染,處處透著極致的奢華。
陸見秋斟酌片刻,終于開口:“當年我確實對你滿是怨懟,但如今我自己也當了父親,漸漸懂了你當年的身不由己,現(xiàn)在倒沒什么芥蒂了?!?
陸昊聞一怔,心頭瞬間翻涌著復雜的情緒。兒子這句話,遠比他想象中更有分量。這么多年,他不就是盼著能化解兒子心中的恨嗎?原本以為這次見面只會冷場開場、草草收尾,可陸見秋的話,卻給了他莫大的慰藉——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他振奮的事?
陸見秋輕嘆一聲,從褲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遞過去,輕聲問:“您抽煙嗎?”
接過煙的瞬間,陸昊那張許久未染笑意的臉,竟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陸見秋掏出打火機“咔”地打著,以帶著敬重的姿勢為他點煙,隨后自己也叼了一支。一時間,兩人被煙霧環(huán)繞,都沒再說話。
今天的事,讓陸見秋真切感受到,陸昊對母親始終存著放不下的愛意。母親就像一根剪不斷的線,始終將他和陸昊緊緊連在一起。
過了好一會兒,陸見秋指間的煙燃到了頭,煙灰簌簌落下,只剩個煙蒂。他把煙蒂丟在地上,用腳尖碾滅,才緩緩開口:“羅家,你打算怎么處理?”
陸昊并不意外。他清楚,以兒子的性子,絕不會容忍羅家褻瀆李情的墳墓?!傲_家,以后不會再在省城立足了?!彼凵皲J利,一句話便定下了羅家的結局。即便他在陸家失了勢,要扳倒一個羅家,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陸見秋點點頭,確認了父親的決心,又道:“希望您能護住我媽的尊嚴,她這輩子受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
這話恰好戳中陸昊的痛處,他的眼神愈發(fā)堅定。是啊,今天若是不做點什么,他既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那個默默為他付出的女人,更對不起陸見秋。若是讓陸見秋自己動手,或許不會恨他,但必定會失望。更何況,無論對他還是陸見秋來說,羅家都不過是螻蟻,根本不值得多費心思。
簡單幾句對話后,父子倆又陷入沉默,一時找不到更多話題。沉默沒持續(xù)多久,兩人已走到羅家主墳前——那塊近兩米高的墓碑,竟被攔腰斬斷,地上還殘留著些許未干的凝固血跡,是先前那鷹鉤鼻老者留下的。
陸見秋停下腳步,陸昊也跟著駐足。沉思片刻,陸見秋眼神驟然變得凌厲,問道:“我媽當年的死,你就沒查過嗎?”
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他知道母親的死定然和陸家老太君有關,但具體經(jīng)過,他猜陸昊肯定知道得更多。
聽到這話,陸昊臉上露出難色,眼中滿是深切的痛恨與復雜?!拔耶敃r根本不知道她去了陸家,是老太君中途把她接走的。直到她回a城后去世,我才知道這件事!”他聲音悲愴沙啞,滿是悔恨,“是我害了你媽!”
說到這里,陸昊眼眶泛紅,聲音都帶上了哽咽,臉上滿是悲痛。陸見秋卻面無表情,只淡淡追問:“我想知道后續(xù)的調查,還有當時的詳細經(jīng)過?!?
他對陸昊的感情很復雜,知道父親此刻的悲痛不是裝的,但母親的死,他終究會把部分責任歸到父親身上。不過這事也不能全怪陸昊——當年陸昊本就反對他回陸家,可耐不住陸老爺子堅持,加上李情也勸他回去,誰也沒料到老太君會狠到這個地步,才釀成了后來的悲劇。
陸昊抹掉眼角的濕潤,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盡量維持著鎮(zhèn)定,緩緩道:“當年的事,我一直沒停過調查。你母親應該是死于一種罕見的藥物,這種藥會潛伏數(shù)月不發(fā)作,到了特定時間才會讓人突然死亡——這和老爺子的死狀一模一樣。”
由此不難推斷,老爺子的猝死并非意外,而是老太君親手策劃的謀殺,狠辣程度堪比武則天。從藥效發(fā)作時間倒推,陸見秋剛進陸家不久,老太君就已經(jīng)對老爺子下了藥。也就是說,陸見秋的回歸穩(wěn)固了陸昊的地位,也讓他被視作繼承人,這種變化讓老太君徹底沒了奪權的希望,才鋌而走險。
想到這里,陸見秋心中除了憤怒,更添了幾分寒意。那個老婦人,竟狠到了這個地步!陸昊的每一個字,都化作濃濃的恨意,砸在他心上。
“老妖婆……”陸見秋雙手死死攥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眶微微凸起,透著紅,胸口劇烈起伏。心中的怨憤已積攢到了,但他知道,此刻發(fā)泄毫無用處,強行壓下怒火,努力讓自己冷靜。
在西里監(jiān)獄的這些年,他見慣了風浪,能沉住氣應對很多事??擅鎸δ赣H的血海深仇,他心中還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靜。
“陸家那個老妖婆,必須為我媽的死,付出血的代價!”最終,陸見秋還是忍不住,怒聲吼了出來。
陸見秋一直強壓著心底的悲憤,此刻卻再也忍不住,徹底爆發(fā)出來。他的吼聲裹挾著刺骨的殺氣,向四周擴散開去,令人心驚。
遠處李情墓前的眾人聞聲,齊刷刷朝這邊看來,都看到了渾身戾氣的陸見秋。天安面露驚色,以為出了變故,剛想上前,卻被陸昊抬手制止。見陸昊安然無恙,天安才放下心,停下了腳步。
柳盈盈也想過去,卻沉吟片刻后定在原地。她了解陸見秋,知道李情的死與陸家脫不了干系,更明白此刻父子倆需要單獨交流,陸見秋也需要宣泄的空間。平日里陸見秋很少提李情和報仇的事,但柳盈盈清楚,這些日子他從未停下進軍省城的腳步。
一通發(fā)泄后,陸見秋的情緒終于平復,重新斂去波瀾。陸昊見狀,擔心他沖動行事,連忙提醒:“陸家遠比你想象的復雜,別太莽撞。”
從之前陸家的一系列變故中,陸昊知道兒子絕非表面那般簡單,手里有不俗的實力。可真要對上整個陸家,他還是忍不住擔憂,不愿陸見秋輕易冒險。這些年,他何嘗不想給李情、給老爺子一個交代?可如今他在陸家勢單力薄,日子過得如履薄冰,要對老太君動手,談何容易?
更何況,即便他真能重掌陸家權柄,以他的身份,又真能對生身母親下手嗎?這個問題,一直像根刺扎在陸昊心頭。再絕情,那也是他的母親,他怎能做這種有違人倫的事?想到這里,陸昊的目光漸漸黯淡,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母親與摯愛,從來都是男人最難抉擇的困境。
面對父親的勸告,陸見秋卻滿臉不屑:“不管陸家水多深,我都得趟。再說,在我眼里,陸家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他眼神無比堅定,別說自己手握力量,本就不懼陸家;就算只剩孤身一人,他也必須向陸家討說法,這是為人子的責任。
陸昊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陸見秋,也清楚如今的兒子,早已不是五年前那個任人拿捏的少年。沉思許久,他終于開口:“你需要什么幫助,盡管說?!?
陸見秋搖頭:“暫時不用。過些日子我會回省城,到時候若需要,我會跟小姑說?!标戧稽c點頭,眼中仍藏著一絲不安——在他看來,陸家的底蘊,遠非陸見秋目前能抗衡。
這邊談話剛結束,那邊孫良平也完成了最后的祭拜流程。香燭、元寶和紙扎品盡數(shù)燒完,這場祭拜也算告一段落。陸見秋父子回到李情墓前,柳盈盈立刻上前,擔憂地問:“老公,剛才怎么了?”
陸見秋擠出一抹笑容,握住她白皙的手,輕聲說:“沒事?!彼辉赴褵┬氖聨Ыo柳盈盈和萱萱,哪怕心中再悲憤,也努力不顯露分毫。
柳盈盈輕嘆一聲,沒有追問——陸見秋不想說的事,她從不會糾纏?!笆虑檗k完了,我們先回去吧。”陸見秋點頭,招呼陸佳琪和萱萱,準備下山。
“見秋,你們先回,我想多陪陪你媽?!标戧粵]有動身,他想在墓前多待一會兒,陪陪這個苦了一輩子的女人。他神情落寞,仿佛有滿肚子的話,卻始終沒機會訴說。陸見秋點頭同意,沒多勸說,他懂父親心中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