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全友便知道了,馬車里坐著甄家那個有名的公子哥兒甄耀庭。
這甄家的兒子,泉州城無人不知,他先前也遠遠看過他幾眼,這回一聽聲,果然不是什么好路數(shù)上的人,便笑道“是甄公子?。繉嵲谑菍Σ蛔×?,想必公子你也聽說了,咱們城里這幾天不太平,我這不也是照上命行事嗎?甄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張大嘆了口氣,道“就是被這不太平給鬧的,你也知道,我們家老太太年紀大了,要管這么多事,原本就是撐著的,這幾天再被城里這事一鬧,說到月底船恐怕也出不了海,心一急,昨日便染了風寒,今天躺著起不來了,偏說好今日要去西城外紫帽山莊子有事的,就讓我家小爺代去了。勞煩兄弟你檢查下,我好陪我們公子早去早回,等明日你有空
了,我去找你吃酒。”
張大說著,朝他遞了個眼神,隨即湊到他耳畔,低聲道“正好這里碰到了,順便和你說一聲。我們東家去年底回來一條船,帶了不少好貨色,我們老太太前幾日正好提了句,說你時常帶著兄弟替我們巡碼頭,很是辛苦,去年底因事多,一時沒顧上謝人情,這兩天你瞧何時有空,晚上過來,我領你去看看?!?
石全友心花怒放,知能撈一筆好處了。若一般查防,不看也就放過了去,只是這回上頭再三嚴令,也不敢懈怠,道“上頭有令,無論哪家出去,都要看過才放,甄公子,得罪啦?!闭f著走到馬車前,推開車門,朝里望了一眼,赫然看見那甄家公子歪靠在椅背上,頭發(fā)也沒梳齊整,半邊垂落下來,一襲麗衣散亂,懷里竟坐抱了個女子,他正埋首在她肩上親熱,只露個額頭出來,那女子背對著門,一頭烏發(fā)光可鑒人,衣領有些散亂,發(fā)間露出一片雪白后頸,雖看不到臉,只光看這一段頸背,便已是婉轉(zhuǎn)可憐,令人遐想無限。
石全友兩眼驀然發(fā)直,哪里還敢細看,一回過神,急忙關(guān)了車門,定了定神,心道聽聞甄家兒子向來紈绔,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出城辦個事,竟都不忘在路上風流快活,也是他投對了胎,生在了甄家,才有這樣的命,想自己終日辛勞,也不過就是混個飯飽,果然人比人氣死人,暗嘆口氣,示意手下讓道。
張大朝他躬身道了句謝,吆喝了一聲,馬車便朝前繼續(xù)而去,出了城門。
他的語調(diào)陰惻惻的,叫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身形定住了。
王錦向來陰沉不外露,但此刻,看著面前少年凝住了的背影,依然還是壓制不住心底涌出的狂喜,目光愈發(fā)閃閃。
“小皇上若老老實實這就跟我回去,我保證不會為難你,更可對天起誓,不動甄家人半根指頭,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說起來,甄家人這回也是立了大功的,當上報皇上予以嘉獎。若不是甄家那小姑娘,小皇上你如今恐怕已經(jīng)沒了?!?
若這少年,曾經(jīng)的少帝蕭就那樣被金家人丟下大海葬身魚腹,今上固然是少了一個心腹之患,但這面令天禧帝夢寐以求的傳國玉璽,又如何能得以重見天日?
誰能想的到,它竟然被蕭藏在了這種地方?
蕭慢慢地轉(zhuǎn)身,和王錦面對著面。
“小皇上,你不會想到,這一切都是我王錦設的一個局吧?”
這次的計策,實在令他自己也感到滿意,忍不住目露微微得色。
“小皇上,你很聰明,當年被你僥幸逃脫之后,竟藏身到了泉州這種地方。嶺南本就天高皇帝遠,泉州更是魚龍混雜,想要找到一個存心把自己藏起來的人,確實猶如海底撈針。但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幾年間,為了找到你,我派了無數(shù)的人出去,他們扮作水手,苦力,查遍南方所有你可能匿身的地方,皇天不負,終于上個月,讓我得知曾有人在泉州金家船塢里見到過與你形貌相似的一個少年啞巴,于是我親自趕了過來,沒費多少力氣,就得知你于瀕死之際被甄家收留的消息。我原本早可以帶走你的,但那時,我不確定你就是小皇上,畢竟,這幾年間,你的模樣還是有所改變,且你裝傻裝的也極像,差點連我也被騙了過去。我更知道,假使你就是小皇上,被這么帶走的話,人是有了,但這寶璽……”
他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物件,忍不住吞了口唾液――如同看到榮華富貴就在前方向他招手。
“……大約很難能從你嘴里順利問出。所以我設了一個局,故意放出查找無籍少年的消息,再拿金家開刀,果然,你被驚動,悄悄離開。離開之前,你自然不會忘記你的這面寶璽?!?
“小皇上,你很聰明,但畢竟嫩了點,這不怪你……”
他緊緊地盯著那塊在月色下瑩瑩生光的東西,朝著少年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哄道“小皇上,把它給我吧!皇上畢竟是你的親叔叔,你隨我回去了,不過就是做不成皇帝而已。這幾年你藏身于污垢之下,想必受了不少苦楚,當也知道,這天下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你回去了,當個太平王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下半輩子,有什么不好?”
蕭沉默片刻,忽嗤笑了一聲“難為我那位二皇叔了。雖當了皇帝,這幾年每逢祭天大典,想必心里總覺底氣不夠吧?罷了,我這條命,本在幾個月前,就已是被老天收走的。連皇位都被他拿去了,何必還抱著這東西不放?他想要,給他就是了!”
他將玉璽朝著王錦丟來,寶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王錦狂喜,縱身一把抓住,收入了隨身背囊,又道“小皇上,你也隨我走吧。我保證,只要你不逃,我絕不為難你?!?
蕭冷冷一笑,手腕一轉(zhuǎn),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月光之下,匕刃閃閃,冰芒雪寒。
王錦一怔。蕭神色瞬間轉(zhuǎn)為傲寒“與人刃我,寧自刃!我死之后,你割我人頭帶去,二皇叔想必也就放心了。泉州甄家與我,半點干系也無。日月昭昭,天地神明。我死之后,你若違背方才誓,必不得善終!”
他曾貴為天子,坐擁四海,而今墮入塵泥,終日與卑賤為伍,但這一刻,雙目湛湛,令王錦也心生畏縮,竟不敢直視,慢慢低下了頭。
蕭轉(zhuǎn)過身,面向極北遙不可及的無窮漆黑長空,神色莊重,行三叩九拜之禮,旋即起身,站的筆直。
月光下的少年面孔,雋逸孤清,眉目決絕。
他閉目,仰首向著頭頂星空,伴隨一道寒光,匕首揮向自己咽喉,眼見就要血濺三尺,便在此刻,傳來一道隨風之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王錦,如今你是四品鎮(zhèn)撫,錦衣衛(wèi)里紅人,但我若我沒記錯,你是天禧十年丁亥科武舉第三十六名,當年只取三十五人,你本名落孫山,先帝聽聞你素有孝名,不忍留老母一人在鄉(xiāng),遂帶母入京趕考,盤纏用盡,母子宿于橋洞度日。你于集市乞得一冷炙,自己忍饑,奔回先奉老母。先帝被你孝行所動,破格錄取,添你名于文榜之末,這才有了你的官途之始。先帝于你,先有君恩,后有師恩,時移世易,如今順安王為帝,你不念先帝之恩,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為了一己榮華,如此逼迫先帝骨血!”
“王錦,你不畏于天?你不愧于人?”
四周黑qq一片,海潮洶涌嘶鳴,夜風疾勁吹過,這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入耳,蕭和王錦一同聽到,兩人無不震動。
蕭睜開眼睛,循聲回頭,見不知何時起,數(shù)丈之外的海堤之畔,竟立了一個男子,那男子一身夜衣,倘若不細看,身影幾乎和這黑夜融成一體。
“你是何人?”
王錦拔刀,厲聲喝道。
那人置若罔聞,只朝蕭大步走來,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將他擋在自己的身后。
他轉(zhuǎn)過臉,朝睜大眼睛望著自己的蕭道“一別多年,皇上可還記得我?當年我離京時,你還是太子,記得才六七歲大而已,我教你讀的最后一篇文章,便是左傳王孫滿對楚子,我記得當時,你還沒來得及交上你的讀書札記?!?
他的聲音溫和,語調(diào)不疾不徐,月光照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英逸面孔。
蕭猛地睜大眼睛,失聲道“少傅!你是裴少傅!”
那男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正是。裴右安來遲,讓皇上吃苦了?!?
就在這一剎那,少年的眼中迸出了無限的激動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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