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寧一宵說話,蘇洄對他說了謝謝,語氣輕松,“你去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他沒有說再見的習慣,因為保證不了下次還能好好地和人見面,在寧一宵說“好”之后,蘇洄掛斷了電話。
這是很困難的,處于躁期的他幾乎沒有辦法主動切斷對話,他總是不停地說,不停說,思緒像狂奔的鹿,哪怕是對方要求暫停,也無法打住。
但和寧一宵通話的時候,蘇洄很敏銳地感知到對方沉默里的情緒,也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抓著他不放的樣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是不對的,所以蘇洄強行切斷了表達欲。
他想在寧一宵面前做一個正常的人。
掛斷電話后,寧一宵在陽臺處獨自站了片刻,看了一眼時間,才回到補課孩子的房間。大約是他開門太突然,坐在里頭的學生正把衣服撩起來,扭著身子瞧自己的后背。
推門的第一眼,寧一宵就看到了他側(cè)腰的一道淤青。
“怎么了曉辰?”
丁曉辰慌忙放下衣服,轉(zhuǎn)頭看向?qū)幰幌?,嘴里小聲說著沒什么。
寧一宵給他補了一學期的數(shù)學課,很清楚他是個善良膽怯的孩子,見他不說,便也沒有多問,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剛才我給你布置的練習題,做完了嗎?”
“還有兩題?!倍猿降吐曊f。
寧一宵點點頭,“我先看看你做了的題。”
他像什么都沒有看到那樣檢查丁曉辰的作業(yè),批改了一番,最后撿出些典型的問題又講了講,替他鞏固知識點。
課時快要結束,丁曉辰埋頭記筆記,寧一宵看了一眼時間,又撇過眼盯著少年瘦弱的骨架。
“老師,我記好了?!?
“嗯?!睂幰幌c了點頭,起身要走,剛打開門,又背對著他靜了靜,合上臥室門,轉(zhuǎn)身看向丁曉辰。
“你背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丁曉辰仰頭看著他,覺得此時此刻的寧老師和以往不太一樣,他的臉上沒有溫柔的笑,看上去很冷靜,沒有表情。
他猶豫了許久,出于相處下建立起來的依賴,還是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寧一宵。
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丁曉辰的父親酗酒,長期家暴他和他的母親。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生意遇到困難,飽受挫折,所以開始頻繁喝酒,喝醉了脾氣很大,會責罵母子倆,他們一旦還嘴,就是一頓打罵。時間一長,這就成了父親發(fā)泄的習慣,直到如今依舊如此。
寧一宵與他的父親見面不過幾次,印象也不過是沉默寡、很少找他詢問孩子的成績,這種事只有丁曉辰的母親操心,他爸一概不管。
但寧一宵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對自己的親生孩子做出這種事。
明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管,也管不了,但寧一宵還是管了,或許是看到丁曉辰獨自檢查傷口的那個瞬間,想到了過去的自己。
那天他給丁曉辰買了化瘀的藥,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給丁曉辰編輯了長長的一條信息,大抵意思是教他如何避免被打,還有一些鼓勵,譬如他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雖然現(xiàn)在難熬,也要學會堅強,保護好自己和媽媽。
但有過相同遭遇的寧一宵最清楚,這是最沒辦法的事,哪怕報警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一個家庭關系,一張結婚證,再嚴重的暴力行為都可以變得合乎禮法,犯罪的真實意義可以輕易被掩埋。
之后的幾天,寧一宵還是一如往常地上學、跑實驗。
在學校里他一直幫老師的忙,任何用得到的時候都上,不怕辛苦也不怕累,這次也算是有了回報――爭取到一個大廠實習的offer,寧一宵緊繃的生活步調(diào)終于放松些。
他先是辭去了咖啡廳的工作,結了錢,又對照著網(wǎng)站上的出租信息四處看房子,想找間便宜的短租房,捱過在北京昂貴的夏天。
一周后,王教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組會上,寧一宵就坐在他帶的十幾個研究生的后面,教室的最后一排。
組會上,他再次見到了蘇洄。這次蘇洄沒有遲到太久,而是趕在王教授來之前匆忙進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穿了件很柔和的淡粉色短袖衫,襯得他雪白無比,推門時,臉上充滿光彩。
寧一宵注意到他手背在身后,腳步輕巧,耳垂上仿佛墜著什么閃光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蘇洄走近,寧一宵才看清,那是一個銀色的小愛心。
晃晃悠悠地,蘇洄笑著來到寧一宵身旁坐下,一副熟稔姿態(tài),放下包,輕快地對他說“早上好”。
寧一宵回過神,正想回,卻見他不知從哪里拿來一束花,遞給自己。
很小一束,一手就可以握住,里頭是三枝盛放的粉白色芍藥花,還有幾枝雪白的茉莉,散發(fā)著清香。
“送你的。”蘇洄很小聲說,“謝謝你上次聽我訴苦。”
寧一宵很快就回想起電話里蘇洄黏而輕的聲音,想起了他說的螞蟻。
“拿好。”蘇洄將這一小束花塞到他手里,“我自己包的,可能不是特別好,但是花開得很好,我在花園里挑了好久,差點遲到?!?
寧一宵很不習慣收花,之前情人節(jié)不免會收到一些公開或匿名的禮物,但寧一宵的態(tài)度都是很冷淡的,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禮物大多是無用的,花是最無用的,觀賞期很短,幾天就枯萎。
戀愛對于這個階段的他太過奢侈了。
垂眼盯著手里的花,寧一宵忽然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聯(lián)想到戀愛。
“這是最后一撥芍藥了,這個叫冰島雪糕,我很喜歡的品種?!彼氖种钢模耆梢杂没▓F錦簇形容,層層疊疊的重瓣雪白中透著微微的粉,寧一宵的視線不由得從花,轉(zhuǎn)移到蘇洄透著粉的指尖。
“很好看吧?!碧K洄垂著眼,笑的時候像小孩,“這個是寶珠茉莉,很香,我養(yǎng)了很久呢。前段時間下雨差點把它們淋壞,幸好陳媽幫我救了一下,不過還是有幾株枯掉了……”
他小聲說了許多,直到王教授進來,才將身子轉(zhuǎn)正,從包里拿出筆電,很乖順地目視前方。
寧一宵將手拿下去一些,低頭盯著手里的包花紙,才發(fā)現(xiàn)上面有字,毛糙的邊緣是撕下的痕跡。
這看起來像是蘇洄臨時撕下的一頁書,用來給他包了花。
那一個小時的組會里,寧一宵的神經(jīng)比以往都放縱,他難得地沒有全神貫注,而是邊聽邊寫代碼,好像在用這種方式逼自己專注。
直到組會快結束,他盯著跑代碼的頁面,心里卻依舊想著紙上最后一行字:
[擺脫誘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誘惑1。]
組會后他們幾個人都被留下,王教授詢問了會后的一些想法,又聊了聊論文的框架,討論了實驗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