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越收越小。
戚紅藥終于停下手中動作,抬起頭,視線徐徐掃過眼前巨大多足的軀干,最后,定格在那張蒼白含笑的人臉上。
蜈蚣俊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松弛笑意,上半身抬起,自空中游動著逼近,屬于年輕公子的嗓音溫柔動聽:
“小娘子,你看我俊么?”
俊未必俊,但實在很近――可以聞到一股來自它口中腐肉殘渣的臭氣。
她看看盤得蚊香似的蟲身,烏溜溜的眼睛微微睜大。
還挺長。
人面蜈蚣看這個嬌嫩的姑娘,雖不明白她為何毫無懼色,但嗅著她身上似有一股不同尋常的香氣,忍耐不住,興奮嘶鳴一聲,稍一擺動身軀,便將少女卷入庵堂。
腥風(fēng)驟起,大門轟然關(guān)閉。
山腳下,人心惶惶。
天不知怎的,提前黑了。
一團團墨似的的濃云翻涌著,星月難現(xiàn)。
不知何人大喊了一聲:“不好,那妖物沖下山來啦!”
話音一落,人們?nèi)缤慌隗@了的山雀,呼啦一下四散奔逃,有些慌亂之下不辨方向,竟然閉眼奔著妙月山?jīng)_過去了。
縣官和師爺腿已軟了,跑不動,互相攙扶著爬到一塊大石后頭,尖聲喊:“哪位天師護我周全,我有百兩黃金相贈!”
那兩個本待逃走的天師聞頓足――一百兩……若不和妖物正面交鋒,只是保住這廢物老爺,也可以冒險一試。
一刻鐘后,無念庵大門重開。
瘦弱纖細(xì)的身影自院內(nèi)步出,手上提著一物,圓鼓輪墩,汁液淋漓。她抬手擦拭臉頰沾染的血污,面無表情,低聲自語:“沒有王族的命,又得了王族的病――這么愛美,成全你?!?
越過她的肩頭,可見院內(nèi)一條兩丈來長的無頭蟲軀,被打成了一個巨大的蝴蝶結(jié)。
戚紅藥拎著東西下山時,遍尋不到老爺?shù)娜擞埃U些以為是自己動作太慢,人家等不及就先回去了,不由生出幾分懊惱,正在張望那些人的去向時,山石間傳出一聲輕響。
因為沒感受到妖氣,她沒防備,扭頭看去,一道黃光卻從反方向襲來,她回身抬手一擋,可掐出的擋煞訣卻毫無用處,一下就被擊穿。
有什么東西落在地上,撲的一聲輕響。
戚紅藥悶哼著后退兩步,掐住腕子,抬頭看去,只見兩個天師正一手掐訣,一手執(zhí)兵刃,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
‘原來是人?!南聡@息一聲,‘難怪擋煞訣無效。’
痛感呼嘯而來,額上很快見了汗,她深吸一口氣,俯身去找地上的斷手。
眾人滿眼戒備的打量著這個從山上下來的身影,一時鬧不準(zhǔn)這是人是妖:“你……你是個什么東西?”
戚紅藥沒說話,草叢有些深,看不清楚手掉在哪里了,又往前邁了一步,蹲身摸索起來。
月亮姍姍來遲地突破云層,自背后照出這姑娘細(xì)骨伶仃的身軀,左手的斷肢看著那么可憐。
幾個人們面面相覷――要說方才天黑也罷了,現(xiàn)在有了月色,他們看得很清楚,這女孩不可能是山上那人面蜈蚣。
她分明是被誤傷的,可是沒人上前一步,安慰安慰這個倒霉的姑娘。
天師除妖么,動靜大一些,誤傷也是常有的事,誰讓這丫頭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檔口出現(xiàn)呢。
戚紅藥也不在意他們的態(tài)度。
她只是疼得很,冷汗一顆顆、一粒粒地冒了上來,讓本就雪白的小臉此刻簡直已經(jīng)有些透明了。
片刻后,她直起身,動作粗暴地拎著那只斷手,硬生生往腕子上懟,看得人目瞪口呆。
詭異且驚悚的是,那斷手還真就“黏住”在她腕上,沒有再掉下來。
她又將腳邊的東西往前踢了一踢,那物甩著碧綠的血水,朝著眾人滾了過去。
停下時正好是人臉一面朝上,蒼白的皮子上還帶著詭異的笑容。
“是……是人面蜈蚣的頭!”
“你也是天師?”兩個掐訣念咒的天師態(tài)度馬上變了,收起架勢,認(rèn)真打量這個瘦弱清秀的姑娘:“閣下師從何門?”
戚紅藥跟沒聽見似的,目光鎖定縣丞,將手一伸:“榜金?!?
老爺面色蒼白冒著虛汗,但看看她,又瞥一眼蜈蚣頭,眼神中的懷疑幾乎要溢出來,“難道是你把這孽畜給――”
戚紅藥點頭。
眾人先是松了一口氣――這作惡多端的畜生終是死了,老天開眼!
縣官緩緩出了口氣,卻搖搖頭:“非是本官不信姑娘――”
戚紅藥聽明白了。她也不是頭一遭遇上這種質(zhì)疑,當(dāng)機立斷,一把薅住老爺?shù)慕笞樱端仙健?
還真沒人能攔住她。
一眾人追著趕著,呼啦啦都上了山,看見那造型別致的巨大妖尸,不由齊齊呆滯。
“這……這是你一人所為?”
縣丞胡子抖動:“其余幾位天師現(xiàn)在何處?”
戚紅藥望月回憶片刻,道:“一個跑了,兩個半被吃了,還有一個半――”
她邊說邊前行幾步,勾勾手:“你來?!?
縣丞不悅,覺得她十分無禮,但自恃身份,不屑于跟這山野婦孺一般見識,上前幾步:“那幾位――”
戚紅藥將手一豎:“停下。”指了指他腳下的一片地,“你踩著的就是?!?
縣丞:“……”本官看這女人比人面蜈蚣還像妖孽!
他們?nèi)缂s取出錢來,戚紅藥伸手去接。
師爺看看她伸來的那只手,沉默了――是方才斷的那只,傷口還血刺呼啦的――很明顯是接反了,手背朝上,脈門朝下。
場面帶著一點詭異的滑稽,老頭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將錢袋放她手背上,還是塞她手心里。
除妖成功的消息飛速擴散,片刻功夫,山下已聚集了不少百姓。
“姑娘,小生剛到,不知狀況,姑娘可否為小生解惑?”
眼前的白衣公子著實俊俏,被問話的姑娘羞答答的,搜腸刮肚,盡量將所有關(guān)于人面蜈蚣的傳說都講明白,一邊說,一邊抬眼偷偷去瞄――
白衣公子看起來剛及弱冠,身量瘦削高挑,舉止風(fēng)度翩翩,往臉上看去,眼若桃花瓣,唇似一點朱,俊秀明朗,稱得上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
論相貌,這張臉走到哪里都能成為焦點。
白十九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對此一直很自得,也很享受姑娘們純情傾慕的視線。
他膽也忒大,上前一步,將那姑娘的小手拾起,款款深情地道:
“多謝姑娘,這消息對小生大有用處,感激之情,難以盡述,姑娘家住何方,煩請告知,小生當(dāng)?shù)情T――”
他眨眨多情的眸子,刻意壓低三分嗓音,正要再忽悠忽悠,更進一步,卻感覺手心里那方才還軟綿綿的小手,嗖一下抽走了。
抬眼一看,小姑娘滿面緋紅,雙眼迷離的望著他身后。
白十九心中悲憤低吼:又是這樣!
他咬牙回頭。
那人一身黑底金紋錦袍,正仰首望向山腰處,俊雅的容顏透著一種珍珠般的白,倒將五官凌厲之感淡去不少,反顯得極貴氣。
夏日的夜晚太熱,他衣服前襟略有些松垮,里衣被堅實的胸肌撐起,外袍直至腰間倏然一收,勁瘦的腰肢被二指寬的暗金帶子束縛住,氣質(zhì)端地是風(fēng)流頹唐,難描難畫。
周圍的人已看得呆住了。
白十九打量著這個隨意一站,就大殺四方的好友,眼神中的怨念快要溢出來了,“我說,你回去問問三姑,咱倆小時候是不是抱錯了?”
萬俟云螭沒搭理他,微微合目,凝神去感知空氣中殘留的氣息。
“上山?!?
山路一轉(zhuǎn),一道清瘦單薄的身影映入眼簾,白十九眼睛一亮:“是個姑娘!”
三人距離越來越近,白十九瞪大了眼:“清秀佳人,我見猶憐,她一個人下山會有危險,我得保護她!”
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