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誤入了一場歌舞老電影的布景里,甄朱站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半圓的以霓虹裝飾的半人高巨大舞臺，猩紅的天鵝絨幕布,金色的吊頂大燈,吧臺,樂池,圍著舞臺，一張張以貝殼和云母嵌邊的歐式圓桌,高腳靠椅……當夜幕來臨,霓虹閃爍，一片燈紅酒綠之中，可以想象,這里將沉浸在何等醉生夢死的狂歡場景之中。

但這個時間，里面空蕩蕩的，燈暗著,只有舞臺正中亮著一排照明，一群年輕的波蘭舞女，在舞臺邊幾個樂師的演奏聲中,一遍遍地排練著舞蹈。

她們跳的正是流行的康康舞，交叉變動著隊形，掀裙,轉(zhuǎn)身,抬腿,恨不能將腿夠到天花板之上,嘻嘻哈哈地笑著。

甄朱就這樣站在門口的昏暗角落里，默默看著她們，漸漸地，身體里的某種感官仿佛也隨了這群年輕女郎被喚醒，雙腳不由自主地和著音樂的韻律，輕輕地帶出了節(jié)拍。漸漸地，因為排練不順，臺上的女郎們停了下來，發(fā)出甄朱聽不懂的相互埋怨之聲。

樂師也停了下來，看著女郎們爭執(zhí)，露出無奈的表情。

“你是誰？在那里干什么？”

一個領(lǐng)舞的女郎終于發(fā)現(xiàn)了甄朱，用不怎么熟練的英語，沖著她喊道。

甄朱面帶笑容，在女郎們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從暗影中走到舞臺上，示意樂師繼續(xù)，在樂曲聲中，跳了一段她極喜歡也擅長的弗拉門戈舞。起先有些生澀，但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她的身體扭擺，旋轉(zhuǎn)，足尖踢踏，東方的神秘感傷融合著潑辣奔放的吉普賽歌舞，她猶如卡門重現(xiàn)。

女郎們起先很是驚訝，漸漸地，朝她圍了過來，有人開始模仿她的舞步，樂師也演奏的更加賣力，最后，伴隨著一段昂揚至極的旋律，甄朱腳上的那雙小皮鞋，在木質(zhì)舞臺踩出的一串繁密如同鼓點的踢踏韻律聲中，她的舞蹈戛然而止。

女郎們沉默片刻，忽然發(fā)出歡呼之聲，涌向了她，要向她學這新的舞步。

甄朱身體里的血液已經(jīng)被剛才那一段即興舞熱燃，面帶笑容，在再次響起的樂曲聲中，足底繼續(xù)在舞臺上，踏出如夢似幻的舞步。

她教了這群波蘭舞女一個下午，直到傍晚，歌舞廳快開始準備營業(yè)，這才在熱情的女郎們的相送下離開，答應(yīng)明天再過來繼續(xù)教她們。

舞蹈能給她帶來忘情的快樂。但這并不是舞蹈家的年代。現(xiàn)在她是不可能和那群舞女一道，登上這里的舞臺。但她們愿意學，她就非常樂意去教，并且從中得到快樂。

她從歌舞廳出來，等著電梯，電梯下來，迎面出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翩翩公子，兩人四目相接，各自都是一愣。

“石公子！”

“薛小姐！”

石經(jīng)綸驚喜萬分，一腳跨出了電梯：“你怎么也在這里？”

甄朱向他略略解釋了下。

得知她搬出徐公館獨立了出來，為英商公會做事，現(xiàn)在是隨了上司來滬公干，他詫異不已，好在他生性瀟灑，不拘小節(jié)，對這些向來是不大在意的，只為這里遇到欣喜不已，講了幾句，一向是美食家的他立刻盛情邀她同去南京路上一家據(jù)說他發(fā)現(xiàn)的滋味極好的餐館吃飯，點菜照例是超量的，被甄朱阻攔了，這才減了幾個，飯吃完，出來已經(jīng)七點多了，他又興致勃勃地邀甄朱去跳舞，甄朱婉拒，只說要早些回去休息，兩人便慢慢散步，甄朱就提了下前些時日石夫人來找自己問他下落的事情。

“你沒有說吧？”

甄朱搖頭：“自然沒有?！?

他仿佛松了口氣，笑吟吟地道：“我就喜歡你生性爽快，和別的女人，扭扭捏捏不一樣?！?

甄朱說：“你這樣離家，他們不知道你在哪里，未免顧慮，何況時間久了，你的經(jīng)濟來源怎么解決？”

石經(jīng)綸笑了，一揮手，豪氣干云：“過兩天等錢花光了，我就搬去便宜些的旅館，再不濟，去船上做水手討個生活，自由自在，再也不用管那些煩惱事了！”

甄朱笑：“堂堂直隸石家公子去做水手，哪家的輪船能載得下你這尊大佛？你要是實在不想回，在外面再玩些時候也是無妨，只是應(yīng)當先給家里通個氣兒，畢竟，你爹只有你一個兒子，不說指望你做大事業(yè)，無論如何，總不能因為婚姻安排而這樣一走了之吧？那天你小媽很著急，你爹應(yīng)該更是急?！?

石經(jīng)綸沉默了片刻，語氣有點郁悶：“算了算了，聽你的，明天我就發(fā)個電報回去吧，省得他們鬧的雞飛狗跳，叫全天津衛(wèi)的都知道我跑了?！?

甄朱一笑：“這才對。你明天趕緊發(fā)。”

石經(jīng)綸點頭，兩只眼睛轉(zhuǎn)向她，仿佛映了燈光在里頭，柔聲道：“薛小姐，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你很好，是個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他顯得有點失望，不死心地又追問：“咱們認識也有些時候了，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兒別的感覺？”

甄朱笑道：“什么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