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日,寒意刺骨,遠比南京要凜冽得多。
順承王府內(nèi),雖依舊仆從如云,卻彌漫著一股難以驅(qū)散的壓抑氣息。
九一八之后,東北淪陷,失去了根基的奉系(東北軍),如同無根之萍,龐大的軍政開支,幾乎全賴南京方面撥付的、時有時無且常常被克扣的軍餉,以及張學良個人威望維系著的、日漸吃力的籌措。
“少帥,這個月的餉銀,只發(fā)了一半,弟兄們中間……已有怨。”軍需官垂手立在書房外間,聲音艱澀,不敢抬頭看坐在巨大書案后的張學良。
書案上,堆積如山的不僅是軍情電報,還有更多是催款的文件、地方士紳請求“體恤”的呈文。
張學良靠在椅背上,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昔日俊朗的面容染上了難以掩飾的疲憊,眼底帶著血絲。
父親的龐大基業(yè),到他手中,竟落得如此仰人鼻息的境地,這比任何戰(zhàn)場上的失利更讓他感到挫敗和屈辱。
“知道了,你先下去。告訴各部主官,穩(wěn)住軍心,餉銀的事,我來想辦法?!彼穆曇舻统?,帶著一絲沙啞。
軍需官喏喏退下。書房內(nèi)只剩下張學良一人,他望著窗外庭院中枯寂的枝椏,心中一片冰涼。
屋漏偏逢連夜雨。
近來,一些別有用心的謠開始在北平乃至更廣的范圍悄然散播,或明或暗地指向他張學良“擁兵自重”、“心懷異志”,甚至將他與日本人某些秘密接觸的捕風捉影之事渲染得有鼻子有眼。他知道,這是某些派系見他勢頹,趁機落井下石,企圖進一步削弱他和東北軍的影響力。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就在這內(nèi)外交困、心神俱疲之際,侍衛(wèi)長輕聲稟報:“夫人,宋夫人來了?!?
張學良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芒。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深吸一口氣,試圖驅(qū)散臉上的倦容。
宋美齡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墨綠色呢子大衣,頸間系著一條素色絲巾,并未帶太多隨從,只由一位貼身女官陪同,悄然從側(cè)門進入王府。
她褪去大衣,里面是一襲深紫色錦緞旗袍,雍容依舊,但眉宇間少了幾分在南京公開場合的疏離與威儀,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漢卿,”她屏退左右,書房內(nèi)只剩下他們二人,她才用那特有的、帶著吳儂軟語底音的國語輕聲喚道,“幾日不見,你清減了許多?!?
她目光在他臉上細細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心疼。
“勞煩夫人掛心?!睆垖W良請她坐下,親自為她斟了一杯熱茶,“金陵一別,事務繁雜,未能及時向夫人問安。”他知道她此來絕非僅僅敘舊。
宋美齡接過茶杯,指尖與他微微觸碰,兩人都心照不宣地迅速分開。她低頭輕啜一口,放下茶杯,神色轉(zhuǎn)為凝重:
“漢卿,北平這邊的風聲,我都聽說了。那些無稽之談,你不必放在心上。委員長那邊,我自會替你分說?!?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真誠:
“我知道你難。三十萬將士的吃喝用度,不是小數(shù)目。南京那邊……各方掣肘,撥款遲緩,也非委員長一人之意?!?
“我這次來,除了看看你,也是想告訴你,我正在設(shè)法通過一些民間和銀行的渠道,為你籌措一部分應急的款項,希望能稍解燃眉之急?!?
這番話,出自宋美齡之口,其分量和意義遠非尋常安慰可比。
張學良心中涌動著一股暖流,他知道,在南京那個復雜的權(quán)力場中,宋美齡是極少數(shù)的、能在他困境時給予實質(zhì)幫助和情感慰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