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懸浮地鐵如同一條疲倦的銀魚，在天空城人造天幕模擬出的深紫色夜幕下無聲滑行。車廂內(nèi)空蕩而冰冷，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空調(diào)系統(tǒng)單調(diào)的循環(huán)聲，越發(fā)襯出三人之間的沉默。

李豫、王叔、林依，并排坐在硬質(zhì)的塑料座椅上。身上的硝煙味、血腥味、下水道的污濁氣息以及無面人那里帶來的、若有若無的奇異熏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喻的、屬于他們剛剛經(jīng)歷的、光怪陸離又險死還生的味道。

王叔靠著車窗，閉著眼睛，眉頭卻緊緊鎖著，仿佛在假寐，又像是在與腦海中翻騰的思緒搏斗。他那張慣常油滑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被巨大力量碾壓后的無力感。無面人的出現(xiàn)，以及那輕描淡寫間決定的生死和未來，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火星的舊事、公司的陰影、如今再加上一個深不可測的“投資人”……他這條老船，似乎真的要載著兩個小的，駛向一片完全無法預測的驚濤駭浪了。

李豫坐得筆直，實際上全身的肌肉都因為持續(xù)緊繃而有些酸痛。他的右手始終插在外套口袋里，緊緊握著那顆“龍珠”。溫潤而沉甸的觸感，以及那源源不斷、透過布料和皮膚滲入體內(nèi)的柔和能量流，是唯一能讓他確認之前那一切并非噩夢的實物證據(jù)。

兩億信用點。

無面人。

被清除的特工。

“交易”。

“活下去，變強”。

“有趣”。

這些詞匯在他腦中反復沖撞，試圖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卻只帶來更深的迷茫和隱隱的不安。巨大的機遇和巨大的危險被捆綁在一起，塞進了他的手里。而代價，是他和林依的未來，甚至可能包括靈魂。

饑餓感確實被極大地緩解了，體內(nèi)那臺瘋狂的熔爐似乎被這顆金色的珠子安撫，運行得平穩(wěn)而高效，甚至帶來一種微妙的、力量充盈的舒適感。但這種“舒適”本身，卻讓他感到恐懼——他正在依賴一件他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掌控的東西。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林依。

她似乎是最平靜的一個。黑色的眼眸望著車窗外飛速流過的、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城市光影，臉上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既沒有劫后余生的驚恐，也沒有面對無面人時的畏懼，更沒有被當作“交易品”的憤怒。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仿佛剛才那地獄般的廝殺、那無面之人的詭異空間，都只是另一場需要觀察和學習的新奇體驗。

但李豫注意到，她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微微蜷縮著，這是一個她感到不確定或者需要依靠時才會有的小動作。無面人那句“零”，顯然也觸動了她意識深處的某些東西，即使她可能并不完全理解那意味著什么。

列車到站，機械的女聲報出廣廈集團員工生活區(qū)的站名。

三人沉默地起身，下車，走入凌晨冰冷而安靜的街道。高聳的宿舍樓如同冰冷的鋼鐵森林，大部分窗口都是暗的，只有零星幾個還亮著燈，可能是同樣剛下夜班的員工，也可能是徹夜沉迷于網(wǎng)絡幻境的人。

刷卡，進入大樓，搭乘員工專用電梯。電梯內(nèi)部光潔如鏡，映出三人狼狽而疲憊的身影，以及那種揮之不去的、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緊張感。

“都回去好好休息，”在王叔的樓層，電梯門打開時，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什么都別想，天塌下來也得先睡覺。明天……明天再說?！?

他拍了拍李豫的肩膀，眼神復雜，欲又止，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房間。

電梯繼續(xù)上行，到達李豫和林依所在的樓層。

“走了?！崩钤α忠勒f，聲音也有些干澀。

“嗯?！绷忠傈c點頭，跟在他身后。

走廊里鋪著廉價但干凈的地毯，吸收了他們大部分的腳步聲，只有感應燈隨著他們的經(jīng)過次第亮起，又在他們身后無聲熄滅，像一場沉默的送行。

走到李豫的房門口，他停下腳步，掏出身份卡。

“你也快回去睡吧?！彼麄?cè)過頭對林依說。

林依站在自己的房門前，卻沒有立刻刷卡，而是轉(zhuǎn)過頭，看著他。黑色的眼眸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澈，又似乎藏了許多未問出口的話。

“李豫，”她小聲問，“那個……沒有臉的人，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們……是‘交易’？”

李豫的心猛地一揪。他沒想到林依會如此直接地問出來，而且如此精準地抓住了最關(guān)鍵的那個詞。他張了張嘴，想編些安慰的話，比如“別多想”、“他只是說說而已”，但在她那純粹而直接的目光注視下，任何謊都顯得蒼白而可笑。

“……嗯?！弊罱K，他只能沉重地點了一下頭，“大概……是真的?！?

林依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沉默了半晌，才又抬起頭：“那……‘零’，是我嗎？”

這個問題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中了李豫一直試圖回避的核心。他看著她，看著這張被皮特陳精心修改過、略顯稚嫩卻依然美麗的臉，看著這具蘊藏著恐怖力量、曾經(jīng)屬于公司頂級殺戮兵器的身體，以及里面那個懵懂、單純、只會依賴他和模仿他的“林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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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該如何解釋？解釋她是一具素體？解釋她曾經(jīng)是另一個冷酷的意識？解釋她現(xiàn)在的存在可能只是一個意外、一個需要被小心翼翼隱藏的秘密？

“……以前是?！彼D難地選擇著詞匯，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走廊的監(jiān)控聽到，“但現(xiàn)在，你是林依。只是林依。記住了嗎？”

林依看著他，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其中的區(qū)別。最終，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嗯。我是林依?！彼貜土艘槐椋袷窃诖_認，又像是在對自己強調(diào)。

“好了，快去睡吧?！崩钤ジ械揭魂囆牧淮?，只想立刻把自己扔到床上，讓混亂的大腦暫時停機。

這一次，林依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刷卡打開了自己的房門，走了進去。

李豫看著她房門關(guān)上，才長長吁出一口氣，打開自己的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狹小而簡陋，只有最基本的家具：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空氣中彌漫著公司統(tǒng)一配發(fā)的清潔劑的味道。他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

終于，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緊繃的神經(jīng)一旦放松，排山倒海的疲憊感瞬間將他吞沒。但他卻毫無睡意。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顆“龍珠”。在房間昏暗的光線下，它依舊散發(fā)著柔和而穩(wěn)定的金色光暈，內(nèi)部的能量如同有生命的液體般緩緩流動。他把它舉到眼前，仔細觀察。觸手溫潤，仿佛帶有某種生物的體溫。那源源不斷注入他體內(nèi)的能量，溫和而沛然，有效地撫平了那磨人的饑餓感，甚至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

但這充沛感卻讓他更加不安。

他嘗試著將龍珠稍微拿遠一些。幾乎是立刻，那種熟悉的、源自細胞深處的微弱空虛感和灼熱渴望又悄然浮現(xiàn)，雖然遠不如之前那般猛烈，卻像背景噪音一樣提醒著他，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需要持續(xù)高效能量供給的無底洞。這顆龍珠，就是堵在這個洞口的塞子。

無面人精準地拿捏住了他的命門。

他把玩著龍珠，心思卻飄向了更遠的地方。無面人到底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什么？僅僅是“有趣的數(shù)據(jù)”？為了觀察他的變異和林依的成長？然后呢？觀察夠了之后呢？像處理那三個特工一樣“格式化”掉嗎？

還有林依……無面人顯然知道她的價值并非一具普通的素體。他那句“廣廈還沒意識到他們丟失了什么”又意味著什么？

紛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他感到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窗外天空城的人造天幕依舊是一片沉郁的紫色，離模擬日出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就在李豫終于感到一絲困意，準備掙扎著爬上床的時候——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微不可聞的金屬滑動聲從門鎖處傳來。

李豫的神經(jīng)瞬間再次繃緊！他猛地抬起頭，全身肌肉進入警戒狀態(tài)，新生的感官提升到極致，左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龍珠，右手則摸向了藏在枕頭下的戰(zhàn)術(shù)匕首。

“誰？！”

總部的人發(fā)現(xiàn)了？漩渦幫的報復？還是……無面人改變了主意？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沒有腳步聲，只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滑了進來，然后又輕輕地將門帶上，鎖好。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霓虹光芒，李豫看清了來人的臉。

是林依。

她穿著一身公司配發(fā)的、略顯寬大的白色棉質(zhì)睡袍，黑色的長發(fā)披散下來，襯得小臉越發(fā)蒼白。她光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她就那樣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坐在地上的李豫，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泉水。

“……林依？”李豫松了一口氣，但疑惑立刻涌上心頭，“你怎么進來的？”他記得自己明明鎖了門。

“這樣?！绷忠郎斐鍪郑种搁g夾著一枚細長的、微微變形的金屬發(fā)卡，“小張說，很多簡單的機械鎖，可以用這個打開。我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