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班朋興圖窮匕見,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歐陽御史此番不畏強權,揭露柳文軒等人惡行,更是搜集罪證上達天聽,若能借此契機,肅清江南東道官場積弊,實乃大功一件?!?
“不知事成之后,御史可會向朝廷呈文,詳述其中艱辛,以明己功?”
歐陽旭聞,已確定班朋興就是解喝酒來試探自己的真心,當即坦然一笑,輕輕搖頭道:
“興先生此差矣,歐陽身為巡察御史,察覺不法之事,奏報朝廷,乃是職責所在、分內(nèi)之事,何功之有?”
“此事若能成,實乃官家圣明睿智,朝廷法度森嚴完備,以及后續(xù)參與查案的同僚們不辭辛勞之功。”
“歐陽不過盡了耳目之責,豈敢貪天之功為己有?”
“后續(xù)事宜,自有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妥善處置,歐陽既不便,也不會再插手其中?!?
“但求行事問心無愧,功過與否,全交由朝廷評判即可?!?
這一番對答,不卑不亢,有理有據(jù),尤其是對功勞的淡泊態(tài)度,徹底打消了班朋興心中最后的疑慮。
經(jīng)過這一番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的試探,班朋興心中已然明了。
眼前這位年輕人,絕非投機取巧、沽名釣譽之徒,而是一個心懷浩然正氣、正直無私,且有智慧、有擔當?shù)恼司?,是個值得深交和信賴之人。
班朋興不再猶豫,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臉上的商人市儈之氣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端凝莊重的官威。
他向著歐陽旭鄭重一揖,肅聲道:
“歐陽御史,適才多有試探,實乃情非得已,本官并非什么茶商,乃是奉旨南下,查辦江南東路一案的欽差,吏部侍郎,班朋興?!?
歐陽旭臉上適時地露出驚訝之色,連忙起身,拱手還禮,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敬意與一絲恍然之態(tài):
“原來是欽差班大人當面!晚輩眼拙,不知大人身份,先前多有怠慢,失禮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班朋興哈哈一笑,親自執(zhí)壺為歐陽旭斟了一杯酒,朗聲道:
“歐陽御史何出此!是本官刻意隱瞞在先?!?
“今日一會,方知歐陽御史果然名不虛傳,年輕有為,剛正不阿,實乃我輩楷模!”
“來,本官敬你一杯,既是賠罪,亦是相識之喜!”
歐陽旭亦舉杯,謙遜道:
“班大人重了,晚輩愧不敢當。”
“大人奉旨巡按,一路鞍馬勞頓、辛苦異常,江南東路之事,還需大人主持大局,晚輩定當竭力配合,知無不,無不盡?!?
兩人相視一笑,杯中酒一飲而盡。
雅間內(nèi)的氣氛,從最初的試探與戒備,變得融洽而熱絡起來。
班朋興在席間以商人身份多方試探的同時,歐陽旭亦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位欽差。
見其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從財帛之誘到美色之惑,從對官場的看法到對個人功名的態(tài)度,皆直指為官者的品性操守。
歐陽旭心中便已確信,此人果然如朝野傳聞那般,是個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行事謹慎且剛正不阿的諍臣。
更讓歐陽旭心下安定的是,隨著自己一次次坦誠且堅定的回應,那條連接著自己與班朋興的無形關系線,其閃爍不定的黃綠光芒逐漸穩(wěn)定下來,最終化作了一種較為純粹、穩(wěn)定的淡綠色。
這顏色清晰地表明,班朋興在經(jīng)過這番近距離的考察后,已對自己產(chǎn)生了相當程度的信任。
此乃合作之基石,亦是破局之開端,也說明班朋興是個值得信任和結交的人。
待到班朋興主動亮明欽差身份,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徹底捅破,氣氛陡然一變,之前的虛與委蛇和小心翼翼瞬間消散殆盡。
“歐陽御史,如今既已坦誠相見,本官也就不繞彎子了?!卑嗯笈d神色一肅,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
“你密奏中所柳文軒、周茂、趙天佑等人罪狀,本官離京前已詳加審閱?!?
“此番南下,沿途亦有所耳聞。不知眼下金陵城內(nèi),情況究竟如何?可還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歐陽旭見班朋興開門見山、直入主題,也收斂了客套的笑容,正色回道:
“班大人明鑒,柳文軒等人罪證,經(jīng)晚輩核實,樁樁件件,皆有苦主、人證或物證支撐,可謂鐵證如山?!?
“強占民田、逼死人命、縱奴行兇,甚至涉及數(shù)條無辜人命,其惡行累累,罄竹難書!”
語氣沉痛,將幾名紈绔最主要的幾項大罪清晰扼要地再次強調(diào)。
略作停頓,嘴角泛起一絲冷意,繼續(xù)道:
“更有甚者,自大人奉旨南下的消息隱約傳來,柳安撫、周知府等人便如驚弓之鳥,開始了慌不擇路的‘善后’之舉?!?
“近日,其府中心腹頻繁出入,或銷毀賬冊文書,或緊急轉(zhuǎn)移不明財產(chǎn),或調(diào)離、甚至意圖讓知曉內(nèi)情的下屬‘消失’?!?
“種種行徑,無異于欲蓋彌彰,反而留下了更多可供追查的線索。晚輩已命人暗中記錄在案?!?
“豈有此理!”班朋興聽完,臉色瞬間陰沉下來,花白的胡須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他猛地一拍桌子,雖控制了力道,仍發(fā)出沉悶一響。
“國之蠹蟲!民之虎狼!身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不思報效君恩,撫恤百姓,反而縱子行兇,事后竟還想方設法掩蓋罪證,企圖蒙混過關!”
“此等行徑,簡直…簡直是喪心病狂!他們將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將官家圣恩置于何地?又將這江南萬千黎民置于何地?!”
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歐陽旭的這番話,坐實了他最壞的猜想,也點燃了他胸中那團嫉惡如仇的火焰。
歐陽旭適時起身,對著班朋興鄭重一揖,語氣懇切而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班大人息怒,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大人您這等國之柱石,持尚方寶劍,肅清奸佞,重整綱紀!”
“晚輩人微輕,能力有限,所能做者,便是將查證到的事實與線索,悉數(shù)呈報?!?
“晚輩愿全力配合大人,但凡有所差遣,定義不容辭,只求能將此等禍國殃民之輩繩之以法,還江南東道一個朗朗乾坤!”
看著歐陽旭清澈而堅定的眼神,聽著他毫無私心的表態(tài),班朋興心中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激賞和一種找到同道中人的欣慰。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重重頷首:
“好!歐陽御史,你有此心,實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你我同心,何愁奸邪不除。”
他站起身,目光銳利如刀:“此地非議事之所,歐陽御史,你下榻之處可還方便?”
歐陽旭立刻明白其意,點頭道:“會館之中,尚有靜室,頗為安全?!?
“好!”班朋興斬釘截鐵道,“那便有勞歐陽御史引路,本官要立刻查看你手中所有罪證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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