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阿婆那句“紅鞋鮮亮”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楔進了云清朗混沌的記憶深處。嗡的一聲,顱骨內(nèi)部仿佛有什么屏障被瞬間擊穿,碎片紛飛!
是的!紅鞋!
那根本不是他遺忘,而是恐懼在那一刻,粗暴地屏蔽了最刺目的細節(jié)!
他渾身劇烈地一顫,冷汗刷地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眼前不再是秦阿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和那雙說難劬?,而是猛祬樍回昨日尉U蟮那虺br>刺目的陽光,老舊廁所剝落的灰白墻面……最先撞入他視野的,根本不是那團模糊的白影!是顏色!一抹突兀、鮮艷到幾乎滴血的……紅!
一雙尖頭的、細高跟的紅色皮鞋!
它們就那么憑空出現(xiàn)在灰白的墻根下,像兩滴剛剛濺落的血珠,紅得刺眼,紅得妖異!然后,才是那團比墻壁更慘白的、幾乎沒有實體感的“東西”,從廁所門內(nèi)“滑”出,那雙紅鞋……就“穿”在它本該是腳的位置!緊接著,它以一種絕對非人的傾斜姿態(tài),無聲無息地緊貼著墻面,向上“飄”去……
“呃!”云清朗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被扼住般的抽氣,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步,差點撞到身后的陳默。
他昨天下午,在那片哄笑和自以為是的分析中,本能地、恐懼地、死死地捂住了關(guān)于“紅鞋”的記憶!仿佛只要不提那最鮮艷、最具體的部分,那東西的恐怖就能被稀釋一些。那不是遺忘,是大腦在極端恐懼下的自保性屏蔽!
此刻,封印被秦阿婆一句話徹底撕開。那雙紅鞋的影像,帶著令人窒息的清晰度和冰冷的惡意,重新烙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比昨天更加鮮明、更加恐怖!
“想……想起來了……”云清朗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紅的……高跟鞋……很紅……很亮……”
秦阿婆渾濁的眼中毫無波瀾,似乎早已知曉一切。她緩緩收回釘在云清朗肩頭的目光,那目光仿佛真的從他肩頭剝離了某種看不見的重壓,讓云清朗感到一絲短暫的、虛脫般的輕松,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攫住。
“進來?!鼻匕⑵潘粏〉赝鲁鰞蓚€字,不再看他們,佝僂著背,轉(zhuǎn)身顫巍巍地挪進了屋內(nèi)。
陳默趕緊拉了拉幾乎僵住的云清朗,兩人小心翼翼地跨過那道高而破舊的門檻。屋內(nèi)光線極其昏暗,只有神龕上幾支粗大的紅燭燃燒著,跳躍的火苗將秦阿婆佝僂的身影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諝饫锬枪上銧T紙錢混合著濃烈草藥和陳年塵埃的味道更加刺鼻,幾乎令人窒息。神龕上供奉著一尊小小的、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觀音瓷像,慈眉善目,在這詭異陰森的氛圍里透著一絲格格不入的悲憫。
秦阿婆走到屋子角落一個同樣烏漆嘛黑的木柜前,摸索著打開柜門。她枯瘦的手在里面扒拉了一陣,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片刻后,拿出了四塊折疊整齊的布。
她走回屋子中央,昏黃的燭光勉強照亮她手中的東西。
一塊是素白的棉布,未經(jīng)漂染,帶著粗布的紋理。另外三塊,是靛藍色的粗布,顏色深得接近黑,在燭光下泛著一種沉郁的光澤。布料都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廉價。
“拿著。”秦阿婆將四塊布一股腦塞到云清朗懷里。
云清朗下意識地接住,布料入手微涼,帶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難以形容的、類似香灰的氣息。
“布錢,六十?!鼻匕⑵诺穆曇舾砂桶偷?,沒有任何解釋的意圖。
“???哦哦!”云清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掏出手機。這價格……出乎意料的便宜。他看向秦阿婆,秦阿婆卻不再理他,自顧自地走到神龕前,拿起三炷細香,湊到燭火上點燃。青煙裊裊升起。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藏藍色工裝、皮膚黝黑、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出現(xiàn)在門口。他似乎對這里很熟稔,也沒敲門,直接探頭進來,臉上帶著點憨厚的局促。
“阿婆,您要的布,我給您捎來了……”他話說到一半,才看到屋里還有兩個陌生人,聲音頓時小了下去,目光落在云清朗懷里那四塊布上,露出了然的神情。
秦阿婆背對著門口,依舊在點她的香,只從鼻腔里“嗯”了一聲。
中年漢子撓了撓頭,看向云清朗,搓了搓手:“那個……小兄弟,布錢……六十?!?
原來秦阿婆是讓他代買?云清朗趕緊調(diào)出手機支付界面:“麻煩您了,我掃您?!?
“哎,好嘞?!敝心隄h子掏出自己的手機,屏幕裂了道紋,動作麻利地調(diào)出收款碼。滴的一聲輕響,六十塊錢轉(zhuǎn)了過去。漢子確認了一下,對秦阿婆的背影微微躬了躬身:“阿婆,錢收到了,那我先回了?”
秦阿婆依舊只是“嗯”了一聲。漢子如蒙大赦,又對云清朗和陳默點點頭,迅速轉(zhuǎn)身消失在門外的黑暗里,仿佛多待一秒都難受。
屋子里又只剩下?lián)u曳的燭光、彌漫的煙霧和令人窒息的寂靜。秦阿婆將點燃的香穩(wěn)穩(wěn)地插入觀音像前的香爐中,煙氣筆直上升。她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再次看向云清朗。
“跪下?!彼噶酥干颀惽氨鋱杂驳牡孛?,“給菩薩磕三個頭。心要誠?!?
云清朗沒有絲毫猶豫。懷抱著那四塊意義不明的布,他走到神龕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冰冷的地氣透過薄薄的褲子瞬間侵入膝蓋,他卻渾然不覺。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混雜著香燭和霉味的空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
咚!額頭重重磕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
咚!第二下。
咚!第三下。每一次叩首,都用盡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祈求、無助都傾注其中。
磕完頭,他依舊跪在那里,額頭抵著地面,身體微微顫抖。
秦阿婆走過來,將他懷里的布拿了過去,只留下那塊素白的棉布。她將白布展開,很大的一塊,然后示意云清朗站起來,雙手扯住布的兩端,高高舉起,讓白布在他身前像一面簡陋的屏風般垂落展開。
接著,秦阿婆走到墻角一個破舊的木桌旁,拿起一支……毛筆?那筆桿烏黑,筆尖卻透著一種不祥的暗紅色,似乎曾經(jīng)飽蘸過朱砂。她又拿起一個同樣是暗紅色、不知裝著什么液體的小瓷碟。
她走到白布前,左手端著瓷碟,右手執(zhí)筆,蘸了蘸碟中暗紅的液體。那液體粘稠,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散發(fā)出極其微弱的、類似鐵銹混合著某種草藥的氣息。
秦阿婆渾濁的眼中再無半分老態(tài),只剩下一種全神貫注的、近乎冷酷的銳利。她手腕懸空,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在那塊被云清朗雙手拉直的白布上,飛快地書寫、勾勒起來。
筆走龍蛇,卻又詭譎莫測。
不是云清朗認識的任何文字。那些符號扭曲、盤結(jié),像古老的咒文,又像某種抽象而充滿惡意的圖畫。暗紅的液體在粗糙的白布上迅速暈染開,留下一個個猙獰怪異的印記。秦阿婆的筆尖時而如疾風驟雨,點在布上發(fā)出輕微的噗噗聲;時而如鬼畫符般蜿蜒游走,留下連綿不斷的、令人心頭發(fā)毛的線條。
她繞著云清朗轉(zhuǎn)圈,白布的三面(左右和上方)都被她寫滿了這種無法理解的、充滿邪異力量的符號。云清朗只覺得隨著那些暗紅符號的增多,自己舉著布的手臂越來越沉,周圍的空氣仿佛也變得粘稠滯重,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讓他呼吸困難。燭光下,那些暗紅的符號似乎隱隱在蠕動,散發(fā)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
整個過程持續(xù)了大約十幾分鐘,秦阿婆才停下筆。她將筆和瓷碟放回桌上,拿起那三塊靛藍色的粗布。
她走到屋子中央,那里放著一個邊緣磕碰得坑坑洼洼的舊搪瓷臉盆。她將三塊藍布隨意地、一層層地疊放進去。然后,她拿起那塊寫滿了詭異符號的白布,像包包袱皮一樣,將搪瓷盆連同里面的三塊藍布一起,嚴嚴實實地兜了起來,四個布角在盆上方打了一個死結(jié)。
最后,她又從懷里摸出一小塊鮮艷的正紅色綢布——只有巴掌大小,卻紅得像血,像燃燒的火焰。她將這塊小紅布,輕輕地、端端正正地蓋在了那個被白布包裹著的搪瓷盆頂端的死結(jié)上。
一個由白布包裹、紅布覆頂?shù)墓之悺鞍背霈F(xiàn)在屋子中央的搪瓷盆里,靜靜地躺在那里,散發(fā)著難以喻的、混合著香燭、草藥和那暗紅“墨汁”的復雜氣息,顯得既詭異又……肅穆?
秦阿婆做完這一切,似乎消耗了極大的精力,佝僂的背顯得更加彎曲。她喘了幾口氣,才用那雙疲憊卻依舊銳利的眼睛看向云清朗,嘶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砸在云清朗心上:
“抱著它。三日之內(nèi),去洛陽……白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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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家那頓本該充滿重逢喜悅的晚飯,吃得食不知味。雞湯的鮮香飄在鼻尖,卻絲毫勾不起云清朗的食欲。他腦子里全是槐蔭巷那昏暗搖曳的燭光、刺鼻的混合氣味、秦阿婆鬼魅般的動作,還有懷里那個用白布藍布包裹、頂著紅布、沉甸甸、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搪瓷盆。
它現(xiàn)在就放在陳默家客房的地板上,像一個沉默的、散發(fā)著寒氣的異物。陳默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普通人,雖然對兒子的朋友突然帶回這么個怪東西感到疑惑,但看云清朗臉色蒼白、精神恍惚的樣子,也沒好多問,只是熱情地勸他多吃點。
“清朗,你臉色太難看了,要不……明天再走?歇一晚?”陳默的母親擔憂地看著他幾乎沒動的飯碗。
“是啊,洛陽又不遠,明天一早我開車送你,很快的?!标惸矂竦?。他下午去槐蔭巷的經(jīng)歷也夠嗆,但更多的是對發(fā)小狀況的憂慮。
云清朗放下筷子,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阿姨,謝謝您。飯很好吃。但我必須今晚走……等不了明天了?!彼聪蜿惸凵窭锍錆M了懇求,“默子,秦阿婆說三天之內(nèi)……我,我怕來不及……”老錢那句“只剩七天”如同魔咒在耳邊回響,如今已過去一天多,懷里這東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恨不得插翅飛到白馬寺。
陳默看著他眼中深切的恐懼和決絕,沉默了。他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飯,抹了抹嘴,掏出手機:“等我一下?!彼叩疥柵_上,壓低聲音打了個電話。
幾分鐘后,陳默回來,表情已經(jīng)變得堅定:“我跟單位請了三天假,陪你走一趟洛陽?!?
“默子……”云清朗喉頭一哽,眼圈發(fā)熱。這種時候,發(fā)小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是他幾乎要被恐懼壓垮的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支柱。
“行了,別矯情?!标惸昧ε牧伺乃募绨?,“趕緊收拾,我去加滿油。咱們連夜出發(fā)!”
夜色沉沉。黑色的轎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車燈像兩柄利劍,劈開無邊的黑暗。云清朗抱著那個用布包裹的搪瓷盆,坐在副駕駛。盆體冰冷,即使隔著幾層布,那股混合著香燭草藥和暗紅符號的詭異氣息依舊絲絲縷縷地鉆進鼻腔,時刻提醒著他懷中之物的不同尋常。他緊緊抱著它,仿佛抱著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不敢有絲毫松懈。
陳默專注地開著車,偶爾瞥一眼身邊精神高度緊張、臉色在儀表盤微光下顯得青白的發(fā)小,心里沉甸甸的。他打破沉默,試圖緩解氣氛:“清朗,別想太多。白馬寺可是千年古剎,佛門圣地,正氣足得很!到了那兒,不管纏著你的是什么玩意兒,保管給它鎮(zhèn)得死死的!”
云清朗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佛門圣地?他低頭看了看懷里這個由鄉(xiāng)下神婆鼓搗出來的、充滿巫蠱氣息的包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這東西和佛門圣地,真的能共存嗎?
一路無話。后半夜,車子終于駛?cè)肼尻柕亟纭L祀H泛起了魚肚白,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車窗。按照導航,他們來到了位于洛陽城東、始建于東漢永平十一年的千年古剎——白馬寺。
寺前廣場已經(jīng)有不少虔誠的香客和早起的游人。古樸恢弘的山門在晨光中靜靜矗立,歷經(jīng)千年風雨的石雕帶著歷史的滄桑與厚重。悠揚的晨鐘聲從寺內(nèi)遠遠傳來,渾厚、悠長,滌蕩著塵世的喧囂,也帶來一種莫名的、令人心安的莊嚴。
停好車,云清朗深吸一口氣,抱著那個用布包裹的盆,像是抱著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小心翼翼地跟在陳默身后,隨著人流緩緩步入山門。
寺內(nèi)古樹參天,殿宇巍峨??諝庵袕浡鴿庥舻奶聪銡馕?,沁人心脾。大雄寶殿前的香爐青煙裊裊,誦經(jīng)聲隱隱約約從各個殿堂傳來,梵音陣陣,形成一種宏大、肅穆、充滿正大光明之氣的場域。
置身其中,云清朗緊繃了一路的神經(jīng),竟真的感到一絲奇異的舒暢。懷里的包裹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刺骨,那股詭異的氣息仿佛被無處不在的檀香和佛號聲壓制、凈化了不少。他抱著盆,茫然地站在巨大的香爐旁,看著虔誠跪拜的香客,一時不知該去哪里,該做什么。秦阿婆只說了“去白馬寺”,卻沒告訴他到了之后具體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