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瀑布邊的刺殺,像一道冰冷的刻痕,深深刻入了云霄十歲的人生。并非僅僅因為生死一線的驚懼,更因為一種源自心底的、對自身存在的懷疑與否定。他原本單純的世界觀,被那淬毒的烏光徹底擊碎。
回到家后的日子,云霄變得異常沉默。他不再主動去感知風(fēng)的氣息,不再練習(xí)那玄妙的步法,甚至連云清朗布置的最基礎(chǔ)的引氣訣功課,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遠處的山巒發(fā)呆,那雙曾經(jīng)充滿好奇和光彩的大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與年齡不符的陰郁和疲憊。
云清朗和萬小雅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們理解兒子的恐懼和困惑,那不僅僅是面對死亡的恐懼,更是一種“因我而起”的負罪感。原本平靜的家,因為他的“學(xué)習(xí)”,而被推到了危險的邊緣。這種認(rèn)知,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沉重。
云清朗試圖開導(dǎo),講述力量的真意在于守護,而非招禍。萬小雅更是用盡了溫柔,變著法子做好吃的,輕聲細語地陪伴。但云霄心頭的結(jié),似乎并非語和溫情所能輕易化解。他變得敏感而退縮,仿佛要將自己重新縮回那個“不厲害”的、安全的殼里。
直到有一天。他們在一處荒廢的山神廟暫歇。夜色深沉,篝火噼啪作響,映照著三人沉默的臉龐。
突然,云霄抬起頭,目光直視著對面正在擦拭那把普通柴刀的父親,聲音平靜得不像個孩子:
“爸爸,我不想學(xué)了?!?
云清朗擦拭的動作一頓,抬起頭,對上兒子那雙過于清澈,也過于沉靜的眼睛。
“我覺得做個普通人挺好的?!痹葡隼^續(xù)說道,語氣沒有賭氣,更像是一種深思熟慮后的陳述,“學(xué)這個,并沒有給這個家?guī)砗锰?。反而引來了壞人,讓我們差點連家都沒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然后說出了讓云清朗心神劇震的話:“老師……以前學(xué)校的老師,講過一個成語,叫‘刻舟求劍’?!?
云清朗和一旁整理行囊的萬小雅都停下了動作,看向他。
“那個人坐船,劍掉水里了,他在船上刻個記號,以為到了岸邊就能按記號找到劍?!痹葡龅穆曇艉茌p,卻字字清晰,“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就是刻舟求劍。”
他看著父親,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通透:“爸爸,你掉在水里的‘劍’,是你以前的武功,是以前的厲害。我們在船上刻的記號,就是你現(xiàn)在拼命教我這些東西??墒恰铀恢痹诹?,船也一直在走,我們早就不是當(dāng)初的位置了。那把‘劍’,可能早就找不回來了。就算找回來,也可能……銹掉了,不適合現(xiàn)在的我們了?!?
云清朗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他怔怔地看著兒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孩子。小小年紀(jì),竟然……竟然能看到這一步?這番比喻,不僅精準(zhǔn)地戳中了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執(zhí)念與不甘,更以一種孩童式的樸素哲理,揭示了一個他或許不愿承認(rèn)的事實——執(zhí)著于過去的力量形態(tài),是否真的是一種“刻舟求劍”?
“我已經(jīng)決定做個普通人了。”云霄的聲音更加堅定,他甚至努力扯出一個輕松的笑容,盡管看起來有些勉強,“所以,爸爸,我還希望你也不要再為自己失去武功而自責(zé)了。你上次為了救我,強行運功,震退那個壞人,回來咳了好幾天血,別以為我沒看見。你的‘船’也受了傷,不能再為了找那把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的‘劍’,把我們的‘船’都弄沉了?!?
“霄兒!”萬小雅驚呼出聲,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她一直以為瞞得很好,卻沒想到兒子心思如此細膩,早已察覺。她猛地看向丈夫,眼中充滿了懊悔和心疼,“清朗,你……你受傷了為什么不告訴我?都是我不好……當(dāng)初,當(dāng)初若不是我鼓勵你,說希望霄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或許就不會有后面這些事,不會讓你舊傷復(fù)發(fā),不會讓我們落到這步田地……是我太天真了……”她泣不成聲,長久以來的壓力、擔(dān)憂和對丈夫傷勢的自責(zé),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云清朗看著淚流滿面的妻子,再看看眼神堅定卻難掩稚嫩的兒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震驚、酸楚、欣慰、釋然……種種情緒交織沖撞。
他一直在掙扎,在試圖為兒子鋪一條不一樣的路,一條既能擁有力量又能保全家庭的路。他以為自己在向前看,可內(nèi)心深處,何嘗沒有藏著找回昔日榮光、彌補自身遺憾的念頭?兒子的話,像一面鏡子,照見了他潛意識里的“刻舟求劍”。
而兒子的選擇,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不是畏懼艱難,而是看清了代價后,主動選擇了在他看來對家庭更“好”的道路。甚至,還在用他稚嫩的方式,試圖撫平父親心中的傷痕與自責(zé)。
這一刻,云清朗忽然覺得,自己這十年來,或許在某些方面,還沒有一個十歲的孩子活得明白。
他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胸中十年的塊壘都吐出來。他伸出手,先輕輕握住了萬小雅顫抖的手,給予她無的安慰,然后目光溫和地看向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