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年末,漢中入川的管道上。
    三邊總督洪承疇的帥帳內(nèi),幾盆炭燒得通紅,暖意融融。
    但這暖意,驅(qū)不散他眉宇間的陰霾與滿身的疲憊。
    追剿李自成入川數(shù)月,官軍損兵折將,連番苦戰(zhàn),結(jié)果連李闖的影子都沒抓著。
    反倒是讓那條泥鰍,在四川兜了個圈子,又從容退回了陜西。
    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挫敗感,攫住了洪承疇。
    他手握大明西北最精銳的邊軍,頭頂總督五省軍務(wù)的赫赫官銜,卻被一群流寇耍得團團轉(zhuǎn)。
    案牘上,從西安府送來的各地塘報堆積如山。
    沒有一件能讓他有好心情。
    “混天星部突圍,已入漢中……”
    “報!西安府南境發(fā)現(xiàn)混天星所部蹤跡,其號稱二十萬大軍,正向西安府進發(fā)……”
    一個個壞消息,一記記重錘,敲打著大明朝這艘千瘡百孔的破船。
    更讓他心煩的,是京師的催問文書和申飭奏章,如雪片般飛來。
    字里行間,全是皇帝的焦躁與不滿。
    他手里沒有半點能拿得出手的功勞,壓力如山。
    就在這時,帳外親兵通傳,京師天使送來公文。
    洪承疇心里一沉,以為又是催促剿寇的嚴(yán)旨。
    待展開一看,他卻愣住了。
    竟是一封嘉獎的圣旨。
    辭溫和,褒獎他調(diào)度有方,在關(guān)中大破巨寇,為朝廷分憂。
    洪承疇看得莫名其妙。
    自己何時擒獲賊首?又何時大破流寇了?
    這大半年,他帶著大軍在川陜邊境的崇山峻嶺里吃土,手下將官除了損兵折將,就是謊報軍情。
    功勞從何而來?
    他正疑竇叢生,身邊的幕僚將另一份公文遞了過來,低聲道:“督帥,這是西安府那邊送來的捷報,之前您都以夸大戰(zhàn)功,多是殺良冒功給擱置了,要不先看看?”
    洪承疇隨手接過,本想隨意翻過,目光卻被封皮上“大捷”二字刺了一下。
    他展開文書。
    上面的內(nèi)容讓他眉頭越皺越緊。
    鄠縣知縣徐子賓,用極其華麗夸張的辭藻,通篇諂媚地描述了他是如何“運籌帷幄于縣衙之內(nèi),決勝千里于秦嶺之外”。
    他親率“鄠縣巡檢司及縣中青壯團練”,一舉粉碎了巨寇“混天星”的二十萬大軍,陣斬其首,俘虜數(shù)萬。
    文章的末尾,更是用濃墨重彩點明,此戰(zhàn)全賴洪總督高瞻遠矚,早已留下神機妙算。
    他徐子賓,不過是奉命行事,順手撿了便宜的忠心下屬。
    洪承疇的第一反應(yīng)是嗤之以鼻。
    一個靠座師關(guān)系混上知縣的庸碌之輩,也配談“運籌帷幄”?
    還二十萬大軍?混天星就算把沿途的雞犬都算上,也湊不出這個數(shù)。
    他幾乎能想象出徐子賓那副搖著尾巴邀功的嘴臉。
    想來不過是混天星路過鄠縣,前鋒與團練發(fā)生摩擦,被徐子賓抓了幾個掉隊的流民,便夸大成一場驚天大勝。
    這種事,他見得多了。
    他甚至懶得去寫信斥責(zé),將那份捷報像丟垃圾一樣扔到一旁。
    可緊接著,幕僚又呈上西安知府的奏報。
    洪承疇耐著性子看完,動作卻猛地停住。
    西安知府的奏報中,不僅證實鄠縣上交了巨寇混天星郭汝磐和流寇的軍師吳庸的首級,還附上了一份長長的名單。
    皆是混天星麾下有頭有臉的頭目。
    奏報的最后,懇請朝廷對“有大功于社稷”的徐子賓進行嘉獎。
    “混天星……郭汝磐?”
    “吳庸?”
    洪承疇死死盯著這兩個名字,心頭猛地一跳。
    郭汝磐是與李自成、高迎祥齊名的老賊,兇悍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