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海腥味漫過礁石時,東境浮島外圍傳來木料斷裂的脆響。
    喻淵握著殷璃采海芙蓉的竹籃,指節(jié)在藤編紋路里微微發(fā)緊——那艘刻著“藥察”的飛舟正被暗流絞成旋轉的漩渦,船帆像被扯碎的云,碎木片濺起的水花里,七八個身影抓著浮木往沙灘上爬。
    為首那人爬上岸時膝蓋擦破了,卻硬是跪著往前挪了三步,黑袍下擺沾著泥沙,金絲繡的“醫(yī)監(jiān)”紋被扯得歪歪扭扭。
    他仰頭時,殷璃在崖頂看清了那張臉——是十年前被她廢去丹田的舊吏之子,當年跪在醫(yī)尊殿外哭嚎“私傳禁術”的模樣,和此刻眼里的畏怯如出一轍。
    “醫(yī)尊!”青年將染血的金絲帛書舉過頭頂,聲音抖得像被海風吹皺的帆,“九域共議……請您主掌‘萬療盟約’!西南藥都聯(lián)合三十六城,愿以金印為憑,以靈脈為誓——”
    “金印是鎖,靈脈是鏈?!庇鳒Y的聲音低得像潮線退去的沙粒,目光卻像淬了冰的銀針,“西南藥都上個月才因私扣疫藥被凡人燒了半座藥庫,三十六城有十七家的丹方還刻著‘非醫(yī)監(jiān)準許不得外傳’。他們要的不是醫(yī)尊,是塊能擋罵的碑?!?
    殷璃垂在身側的手輕輕動了動。
    頸間銀鎖貼著皮膚發(fā)燙,那是前世醫(yī)尊令熔鑄的殘片,此刻燙得幾乎要灼出印記。
    她望著沙灘上跪著的人群,突然想起昨夜夢里那座崩塌的千藥城——那些從凡人碑裂縫里涌出的藥簽,寫的是張二牛的治瘡方,是李阿婆的扎針圖,是用野蜂毒治寒痹的血漬碎布。
    “他們怕的不是無主,是無人可指責?!彼D頭時,晨霧在眼睫上凝成水珠,“錯若有處可歸,便不必照見自己的手。”
    喻淵望著她發(fā)梢沾的霧珠,忽然明白她為何總愛蹲在潮線邊采海芙蓉——那些貼著沙粒生長的草葉,根須里浸的是咸澀的海水,開的卻是雪一樣的花。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沙灘,見那青年舉帛書的手在發(fā)抖,指節(jié)白得像被泡爛的貝殼。
    “取島上最老的椰殼?!币罅蝗徽f,“鉆孔穿藤,做只聽診器。”
    喻淵一怔,隨即笑了。
    他記得她曾說,最好的醫(yī)器不在丹鼎閣的玉匣里,而在凡人的竹筐、陶甕、甚至曬干的葫蘆殼里。
    當他捧著那只粗陋的椰殼走到崖邊時,午后的霧已散了些,能看見殷璃正沿著礁石往下走,素色裙角沾了星點青苔,像落在巖石上的白蝶。
    沙灘上的人聽見腳步聲都抬起頭。
    青年的喉結動了動,剛要開口,殷璃已在他面前蹲下。
    椰殼聽筒貼上他心口的瞬間,他渾身劇震——那觸感太像前世醫(yī)尊殿里的玉診枕,卻帶著椰殼特有的粗糲,像被曬得溫熱的老樹皮。
    “心跳如擂鼓?!币罅У穆曇粝窈oL穿過椰林,清冽里帶著點咸,“你怕的不是疫病復發(fā),是怕沒了‘醫(yī)監(jiān)’的皮,連給病人開錯藥都沒人替你擔罪。”
    青年的臉“刷”地白了。
    他望著殷璃鬢邊那枚用海草編的發(fā)繩——那是昨日她教島上孩童編的玩意兒,此刻在陽光下泛著淺綠的光,比他黑袍上金線繡的“正統(tǒng)”二字鮮活百倍。
    “你父親當年也這樣跪著?!币罅У闹讣廨p輕叩了叩椰殼,“我替他診脈時,他說‘醫(yī)道該有規(guī)矩’;轉身卻拿著我給村婦的安胎方,告我‘私授禁術’?!彼砷_手站起身,椰殼在沙地上投下小小的影子,“現(xiàn)在你拿‘萬療盟約’來,和你父親拿狀紙來,有什么不同?”
    青年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
    海浪卷著碎木片沖上沙灘,撞在他發(fā)顫的膝蓋上。
    崖頂傳來極輕的響動。
    喻淵站在礁石后,目光掃過那艘半沉的飛舟。
    船底被暗流撕開的裂縫里,露出半片泛著幽藍的符紋——像極了前世醫(yī)尊殿密室里,被他親手毀掉的“靈網(wǎng)復刻陣”殘片。
    他摸了摸袖中藏的小刻刀,轉身時踩落一粒石子,叮咚墜入海中。
    殷璃側頭看他,見他朝自己微不可察地點了下眼。
    她沒說話,只是望著海平線處翻涌的云,那里有新的潮聲正在聚集——不是七問診法的暗號,是更洶涌、更鮮活的,像千藥城廢墟里鉆出的車前草,像凡人碑裂縫中涌出的清泉,像所有被刻在碎布、竹片、甚至沙粒上的,從來沒被“規(guī)矩”困住的,醫(yī)道的聲音。
    喻淵的鞋底碾過一片碎木時,海腥味突然濃重起來。
    他垂眸掃過船底那道幽藍符紋,喉結輕輕滾動——前世醫(yī)尊殿密室里,他親手將那面刻滿靈網(wǎng)陣紋的青銅鏡砸成齏粉,飛濺的碎片在他手背烙下的疤痕,此刻正隨著心跳微微發(fā)燙。
    原來藏在這里。他低笑一聲,指尖撫過符紋邊緣的蝕痕,潮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腰間那柄常年收在鞘中的刻刀。
    船底暗艙的縫隙里滲出細密的綠霧,是靈網(wǎng)陣在貪婪吮吸島上草木的靈息——那株百年老椰樹的葉子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黃,沙灘上開得正好的海芙蓉蔫頭耷腦,連礁石縫里的青苔都褪成了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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