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裹著椰香掠過碑林時,殷璃的繡鞋尖剛要碾過一片飄落的蓮葉。
    那枚玉簡突然嗡鳴一聲,像被扯著線的紙鳶,從她身側(cè)三寸處斜斜升起,又穩(wěn)穩(wěn)落回掌心上方——她袖中藏著的手明明連半分溫度都沒漏出來,玉簡卻像認準了磁石的鐵屑,尾隨著她的影子。
    “阿璃?!庇鳒Y的指尖搭上她垂落的發(fā)梢,將一片被蓮藤掃落的紅蔓輕輕拈走。
    他望著那枚始終懸停的玉簡,喉結(jié)動了動,“方才用火山灰試的時候,灰粒繞著它轉(zhuǎn)了七圈,每圈都避開了‘問’字紋的位置?!彼腹?jié)抵著下巴,眼尾的細紋因沉思而微蹙,“九域靈息匯過來時,我感應(yīng)到……它在‘呼吸’?!?
    殷璃腳步頓住。她側(cè)過臉,月光在她眼尾鍍了層銀,“像人?”
    “像孩子?!庇鳒Y低笑,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青玉墜子——那是他們在江南醫(yī)館治好了第一個瀕死幼童時,孩子母親塞給他的謝禮,“攥著糖卻不敢往嘴里送,怕化了,又怕被人搶了。”
    青年醫(yī)監(jiān)不知何時跪坐在十步外的碑座上,他的青衫下擺沾著草屑,發(fā)冠歪斜得幾乎要掉下來,卻連抬手扶一扶都不敢。
    他望著那枚追著殷璃跑的玉簡,喉結(jié)上下滾動,終于憋出句帶哭腔的:“殷先生,這是……這是認主??!當年醫(yī)仙得玉衡簡時,簡上的星紋也是追著他的影子爬了三天三夜!”
    “認主?”殷璃突然轉(zhuǎn)身。
    青年醫(yī)監(jiān)被她的目光驚得向后一仰,后腦勺重重磕在碑座上。
    她卻恍若未覺,只盯著那枚懸在自己掌心的玉簡,聲音輕得像要散在風里,“前世那枚刻滿‘醫(yī)仙遺令’的玉簡認我為主時,我被鎖在天牢里,十指浸在蝕骨散里。它說要替我立規(guī)矩,替我定生死,替我……”她突然攥緊袖中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替我封了所有說‘我試過’的嘴?!?
    喻淵的手悄悄覆上她的手背。
    他能感覺到她掌心的薄繭硌著自己的皮膚——那是這兩年來在醫(yī)館替人扎針、在藥田采藥磨出來的,比前世握玉筆的手粗糙,卻暖得燙人。
    “所以你不肯接?!彼p聲說,“你怕它成了新的‘醫(yī)仙遺令’,怕他們又要跪著問‘先生怎么說’,而不是自己去試?!?
    玉簡突然劇烈震顫起來,表面的淡青色光暈碎成星子,又重新聚成細流,在兩人交握的手背上淌過。
    青年醫(yī)監(jiān)“啊”了一聲,指著玉簡:“它……它在繞著你們的手轉(zhuǎn)!”
    殷璃垂眸,見那光暈真的織成細網(wǎng),將兩人交纏的手指輕輕裹住。
    她忽然低笑,指腹隔著光暈碰了碰玉簡表面——這次沒有刻意避開,反而壓了壓。
    玉簡的震顫驟然平息,像被摸順了毛的小獸,光暈里浮起若有若無的漣漪。
    “它在問?!彼鳒Y,眼底有星子在跳,“問我要不要做它的‘第一個問題’?!?
    喻淵的拇指在她手背上緩緩畫圈。
    他想起重生那日,她渾身是血倒在他懷里,卻還抓著半塊燒焦的《毒經(jīng)》殘頁說“這方子能解百毒”;想起他們在疫病區(qū)熬藥時,她被藥氣熏得睜不開眼,卻堅持要自己嘗第一碗;想起剛才火光里那些涌來的聲音——不是“醫(yī)仙說”,是“我試過”“我見過”“我質(zhì)疑”。
    “你說過,醫(yī)道不該是刻在石頭上的字?!彼麑⑺氖仲N在自己心口,“該是活著的,會疼會錯會改的?!?
    海風突然轉(zhuǎn)了方向,裹著濃郁的藥香從島心深處涌來。
    青年醫(yī)監(jiān)打了個寒顫,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所有醫(yī)徒都散了——他們或許回了竹屋,或許去了藥田,或許正蹲在某處爭論新刻的碑文。
    碑林里只剩他、殷璃、喻淵,還有那枚仍在輕顫的玉簡。
    “夜了?!币罅С榛厥郑瑥男渲腥〕鰝€青瓷小罐。
    她蹲下身,用指尖蘸了罐里的珊瑚粉,在玉簡下方的地面畫起來。
    月光落在她發(fā)間的銀簪上,隨著她的動作晃出細碎的光。
    喻淵湊近看,見那粉痕勾勒出七道彎曲的紋路,像七條盤著的蛇,又像七道未寫完的問句。
    “七問起勢?!彼蛧@,“當年你在《醫(yī)心要術(shù)》里寫的,說真正的醫(yī)道該從七個‘為什么’開始。”
    最后一筆落下時,玉簡發(fā)出清越的鳴響。
    殷璃抬頭,正看見那枚玉簡表面裂開一道細紋——不是破碎的裂痕,倒像是被誰輕輕劃開了一層膜。
    裂紋里滲出極淡的墨色,卻又很快隱去,只在表面留下道月牙似的痕跡。
    “它記得痛?!币罅е讣鈸徇^那道裂紋,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么,“前世《千劫醫(yī)經(jīng)》被焚毀時,我在經(jīng)卷上刻的封印就是這樣的紋路。”她忽然笑了,“可它沒寫‘痛’,只寫了‘問’?!?
    喻淵望著她發(fā)亮的眼睛,忽然伸手將她鬢角的珊瑚粉抹去。
    “該歇了?!彼f,“明日還要去看新發(fā)芽的藥苗——你昨日說那株赤焰草長得蹊蹺,要親自測它的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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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璃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
    她最后看了眼那枚玉簡——它仍懸在原處,表面的月牙裂紋在月光下泛著淡金,像只半睜的眼睛。
    “走吧?!彼隣科鹩鳒Y的手,往椰林深處走去。
    背后傳來蓮藤沙沙的響動,混著極輕的“咔”一聲。
    那是玉簡表面的裂紋,又往深處,裂開了一絲。
    晨光未透時,椰林里的霧還裹著夜露的涼。
    殷璃剛推開竹屋門,便聽見碑林方向傳來清-->>越的震顫——像玉尺輕叩藥臼,一下,兩下,敲得她眉梢微動。
    阿璃。喻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剛醒的低啞。
    他披著她昨日落在榻邊的月白外衫,手里端著盞溫茶,我去看過了。
    茶盞遞到她面前時,殷璃已望見碑林上方那團浮動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