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剛好一次六步走樁走完,返身出拳不停,開口答道："必須是。"
老人只當(dāng)這位能夠動用關(guān)系、勞駕自己試劍的少年郎,出身寶瓶洲最頂尖的豪閥仙門,心高氣遠,又是少年心性,故而并不覺得太過突兀,這種朝氣勃勃的年少輕狂,不討厭。
老人并不知道。
眼前少年所練之拳,就這么一個粗淺的拳樁,已經(jīng)打了數(shù)十萬遍。
黃昏中,先前被巨大島嶼遮掩的桂花島渡船,緩緩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龍城城頭,登高望遠,就能夠看到這艘渡船的龐大身影。
當(dāng)然,如果就在孤懸海外的這座島嶼上,會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孫氏家主孫嘉樹。
這次離開老龍城,孫嘉樹沒有讓家族供奉跟隨,因為他身邊多了一位風(fēng)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
風(fēng)塵仆仆趕來老龍城的劉灞橋,此時蹲在島嶼觀景亭的欄桿上,遠望桂花島,略顯疲憊蕭索,疲憊是因為一路御劍南下,難免心神交瘁,臉上的落寞,則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郁氣從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卻又怕傷到了朋友。
孫嘉樹輕聲道："為何不去桂花島解釋一下"
劉灞橋哪怕是天資卓絕的劍修,這一路火急火燎地離開風(fēng)雷園,御劍如此之遠,仍是嘴唇干裂,伸手抹了抹,搖頭道："我哪有那臉皮去見陳平安。"
孫嘉樹斜靠著亭柱,坐在劉灞橋旁邊,苦笑道："這次是我對不住你。"
劉灞橋擺擺手,"氣歸氣,道理還是道理,陳平安只是我劉灞橋的朋友,不等于就是你孫嘉樹的朋友,我也沒有想到陳平安藏著那么多秘密,連你孫嘉樹都免不了財帛動人心,其實歸根結(jié)底,是我的錯,還是低估了我這位朋友的本事,孫嘉樹,你也別因為我這么說,就愈發(fā)愧疚難當(dāng),不需要,也不該如此。"
孫嘉樹手臂擱在欄桿上,側(cè)身望去,清風(fēng)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愈發(fā)飄逸出塵,輕聲道："理是這個理,可是事情本不該變得這么糟糕的,你既不罵我也不揍我,這會兒還跟我講道理,你劉灞橋是一個多么不喜歡嘴上講道理的人,我孫嘉樹比誰都清楚。所以怎么覺得你這是要跟我絕交的意思"
劉灞橋搖頭道："不會。你想多了。"
劉灞橋轉(zhuǎn)頭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孫嘉樹笑道："你這次給我坑得這么慘,算不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劉灞橋已經(jīng)繼續(xù)望向遠方,咧咧嘴,"酸,比陳平安的腌菜還酸。"
孫嘉樹笑了起來,只是在心中嘆息一聲。
兩人起身返回老龍城,孫嘉樹帶著劉灞橋去了孫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針一般的元嬰境孫氏老祖,對劉灞橋這個風(fēng)雷園后起之秀,第一次見面,就極其喜歡。
作為地仙,老人如今已經(jīng)難得動筷子,今天仍是跟兩個年輕人坐在一桌,吃了頓宵夜,全是劉灞橋愛吃的飯菜。
劉灞橋跟孫氏老祖插科打諢,跟早年一個德性,吹噓吹捧從來不知肉麻是什么,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劉灞橋還要趕回風(fēng)雷園,吃過飯就直接掛上那枚老龍翻云佩,御劍離去。
孫嘉樹在夜幕中,獨自手持魚竿,在岸邊默默垂釣。
深夜時分,孫嘉樹突然抬起頭。
劉灞橋御劍折返回到這里,落在孫嘉樹身后,一腳將這位孫氏家主踹到河里去。
之后風(fēng)雷園劍修一不發(fā),繼續(xù)御劍北去。
孫嘉樹落湯雞似的走上岸,反而開心笑了。
孫氏老祖憑空出現(xiàn)在孫嘉樹身旁,語重心長道："劉灞橋這種朋友,人這輩子,不管是甲子歲月還是百年千年,能有一個都是福氣,一定要好好珍惜。"
孫嘉樹抹了把臉,笑道："今天才真正曉得了。老祖宗,以后能不能由著我任性一次,做一點孫嘉樹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孫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猶豫,"孫氏列祖列宗,樂見其成。"
孫嘉樹猛然間向老人一揖到底,"謝老祖宗開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來！不像話！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孫嘉樹提著魚竿魚簍,快步走回孫氏祖宅,當(dāng)晚就離開,去往內(nèi)城孫府處理事務(wù)。
孫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在孫嘉樹離開后沒多久,就找到孫氏老祖,開門見山地笑道："孫氏有此家主,我愿與孫氏再續(xù)百年之約。"
老人大笑著答應(yīng)下來。
最后老人獨自來到祠堂,默默點燃三炷香。
灰塵藥鋪。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罰,少年就大大方方來找鄭先生閑聊。
少年登門的時候,漢子正趴在柜臺上,調(diào)戲一位體態(tài)豐腴的鋪子婦人,問她家那個當(dāng)車夫的男人,一天勞碌,晚上回家的時候還有沒有力氣了。婦人在灰塵藥鋪早就習(xí)慣了掌柜漢子的這點伎倆,滿臉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鋪都找木匠修了好幾回。
范二剛好聽到這句話,假裝什么都沒聽懂,婦人有些嬌羞,畢竟跟掌柜的胡亂說話,針鋒相對,屬于解悶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還真不敢如此豪放。鄭大風(fēng)不愿放過婦人,對范二笑著說道："以后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這位姐姐幫你介紹熟人。"
范二哦了一聲。
店鋪里頓時響起鋪天蓋地的討伐聲,有揚要將掌柜嘴巴用針線縫起來的,有威脅給錢也不再做飯的。鄭大風(fēng)只當(dāng)是撓癢癢,笑嘻嘻帶著少年去往后院,兩人落座前,范二已經(jīng)主動幫鄭大風(fēng)搗鼓好老煙桿,后者吐出一口煙圈,一想到那小子總算滾出了老龍城,真是神清氣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問道："鄭先生,苻家成親,你去不去"
鄭大風(fēng)沒好氣道："如果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聲道："聽說苻南華尚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不是特別好看。"
鄭大風(fēng)嗤笑道："云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給我當(dāng)媳婦,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無以對。
鄭大先生什么都好,就是這說話直來直往的,讓他有點吃不消。
只說跟人聊天一事,還是跟陳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鄭大風(fēng)突然問道："陳平安把你當(dāng)成了朋友"
范二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鄭大風(fēng)仰起頭吞云吐霧,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難得反駁這位武道境界與天高的傳道恩師,"先生,可不許這么說陳平安,他不傻的,聰明得很,連我都要佩服他會那么多事情。我就覺得能認(rèn)識陳平安,是我的福氣。"
鄭大風(fēng)瞥了眼這個缺根筋的傻小子,"難怪你們能成為朋友。"
鄭大風(fēng)收斂神色,沉聲道："我剛剛親自確定了兩件事情。范二,你聽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聽。
鄭大風(fēng)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師兄,李二,曾經(jīng)是天底下最強的九境,而我鄭大風(fēng),曾經(jīng)是最強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對很有出息的兒女,娶了個……這個就不提了,而我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要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壯舉,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頭來看陳平安的武夫三境,兩次引來天地異象,以及他現(xiàn)在的一身家當(dāng),所以有個說法,是對的,千真萬確！"
范二瞪大眼睛,滿是好奇。
鄭大風(fēng)神色凝重,"只要成為整座浩然天下某個武道境界中的最強者,就可以得到一筆源源不斷的福緣,當(dāng)然,如果想著蹲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該破境還是需要破境,否則有違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問道："先生,難道你是想說,我現(xiàn)在是天底下最強三境可是我姐說我資質(zhì)平平,很不咋的啊,難道是因為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難怪先生說難怪我和陳平安成為好朋友,難怪難怪,原來我們倆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鄭大風(fēng)氣不打一處來,指向竹簾門口,笑罵道："滾,去那邊坐著。"
范二趕緊搬著小板凳去那邊乖乖坐著,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這才跟陳平安相處了幾天,原來挺聰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變得這么缺心眼了
鄭大風(fēng)狠狠抽了一口旱煙,"你三境馬上就可以順勢破開,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幫你爭一爭那一線機會,雖然很渺茫,但是我鄭大風(fēng)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宋長鏡差太遠,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認(rèn)真一次,還有什么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強第四境"
鄭大風(fēng)點點頭,"總算沒把腦子一起送給姓陳的。"
鄭大風(fēng)滿臉正色,心中其實偷著樂,你陳平安在桂花島和劍氣長城吃盡苦頭的同時,無形中還要渡過一個尋常武夫不用奢望、對你而卻是兇險至極的大關(guān)隘,結(jié)果到最后,哪怕過了那一關(guān),又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最強四境卻是你身邊的朋友范二,而不是你小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話說回來,一座浩然天下,武道之上行走的天之驕子萬萬千,一個天資并不出奇的范二都敵不過,陳平安根本不用爭什么最強四境。
就在這個時候,范二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先生,按照你的說法,陳平安已經(jīng)是第四境了,我如果偷偷摸摸當(dāng)了這個第四境,會不會有天跟他撞在一起啊先生,其實我當(dāng)初習(xí)武,只是沒有練氣士的天賦,所以就想要到達很高很高的那個第八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fēng)遠游就行了,什么最強四境,我信心不大,而且也不那么想要啊……"
說到最后,少年低下頭,不敢正視鄭大風(fēng)。
鄭大風(fēng)滿腔熱血和雄心壯志,就這么給當(dāng)頭一盆涼水澆頭。
好在鄭大風(fēng)心智堅韌遠超常人,否則也不會有今日境界,只當(dāng)是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是一件無聊事而已。
鄭大風(fēng)笑了笑,"先別急著否定,等你躋身第四境再說,到時候你改變主意的話,可以告訴我。"
范二笑道："好的。"
鄭大風(fēng)揮揮手,"趕緊滾蛋,一點志氣也沒有,看著就煩。"
少年起身將板凳放回原位,走到竹簾門口的時候,轉(zhuǎn)頭嘿嘿笑道："還不是隨先生,喜歡享福。"
鄭大風(fēng)翻了個白眼。
少年路過前邊生意冷清的藥鋪,那些婦人少女的道別,少年一一打招呼回應(yīng)過去。
跨出灰塵藥鋪后,范二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姐姐什么時候回家,萬一這趟去往北方大驪,她不小心給他找了個不喜歡的姐夫,自己可要頭疼了。姐姐好,爹娘好,老祖宗們好,客卿供奉們好,鄭先生好,剛剛認(rèn)識的朋友陳平安也好,唯獨姐夫不好得多別扭。
少年甩了甩腦袋,獨自走在小巷之中,趁著四下無人,打了一通他覺得最威風(fēng)霸氣的王八拳。
只可惜陳平安不在場,不然他一定要甘拜下風(fēng)。
下一次見面,跟陳平安一定要學(xué)那江湖豪杰,斬雞頭燒黃紙,稱兄道弟！
范二越想越開心,出拳越來越像王八拳,還不忘給自己輕輕呼喝助威,停下后,嘖嘖道："這一套拳法,真是打得蕩氣回腸！"
少年并不知道身后小巷,灰塵藥鋪門口,站著一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滿臉倦容,好似遠游歸來,她正喝著酒,瞧著少年的背影,嘀咕道："范二這名字,爹娘真沒取錯,二到不行了。"
泛海遠游的桂花島上,陳平安在夜色中在圭脈小院,一遍遍練習(xí)六步走樁。
到達劍氣長城之前,當(dāng)真有望出拳一百萬！
在走樁之后,陳平安開始練習(xí)劍爐立樁。
到了后半夜,陳平安這才回到自己屋子,盛夏時分,少年躺在那張清涼如水的名貴竹席上,習(xí)慣性將木匣放在床里邊,一伸手就能拿到。
閉上眼睛,緩緩入睡。
少年臉上有些笑意。
他就要去那座劍氣長城,去那座城頭練習(xí)拳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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