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面前,方皇后一向是個溫和卻有主見,又自有一種堅(jiān)持在的女人。
皇帝是愿意看那些柔婉俏媚的女人笑嫣然,可那些是什么?
是玩物,是妾室,是有了下一個就能忘掉上一個的。
可方皇后不同,她是他的妻室。
眼前的女人妝容精致,眉眼舒朗,皇帝在一瞬之間恍了恍神,好像又見到了十六歲的方禮,穿著一身大紅西服坐在床沿邊兒,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交疊放在膝上,兩只腳卻藏在綜裙里頭踮了又放,放了又踮...
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想笑,那個時候阿禮便是個明面上端莊嚴(yán)肅,內(nèi)里卻閑不住的小娘子...
正殿的窗欞沒掩嚴(yán)實(shí),風(fēng)不大,卻還是將攏在角燈里的燭光吹得四下?lián)u晃,映照下來的影子也跟著閃了腰桿。
皇帝嘴角將揚(yáng)起,卻又慢慢斂了下來,舒了舒拳頭,再沒開口,起了身,輕輕捏了捏方皇后的肩頭,長嘆了口氣兒,徑身向外走。
游廊里的燈籠是暖暖的絳紅色,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殷紅氤氳在青磚地上,紅的外面再團(tuán)上一圈黑色。
皇帝背有些駝了,愈往前走,身后投下的影子便被愈拉愈長,影子在階梯上折了幾回彎,便變得坎坷曲折。
他也老了。
方皇后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些悲哀。
外間久無聲響,行昭便佝了身子從門縫兒里去瞧,一瞧便瞧見了面目模糊,脊背挺直。久久坐立在上首的方皇后。蓮玉附耳輕聲:“...皇上已經(jīng)走了。您去正殿哄一哄皇后娘娘吧。”
行昭沒應(yīng)話,隔了半晌才搖了搖頭,輕聲出:“不去哄,姨母不是母親,哄這個詞兒只會讓她覺得自己軟弱?!?
哄就是表示可憐,方禮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日沐休,行昭卻起了個大早。頂著素白白的一張臉來請安,正好在行早禮之前到,方皇后正在內(nèi)廂上妝,從菱花小鏡里瞧見了行昭,便笑:“...無論何時,小娘子處事行止都應(yīng)當(dāng)波瀾不驚,若皇上堅(jiān)持,大不了叫桓哥兒娶便娶了。又不是把咱們家嬌滴滴的小娘子嫁過去,桓哥兒五大三粗的少年郎關(guān)上門還管不好自家婆娘了?再者說了,往前毛百戶總不樂意梳洗換衣。你舅母花了三個月拿著馬鞭將他給糾正回來了。一個小娘子往前沒教好,落在你舅母手里。不是個好人都能變成個好人兒...”
反倒叫方皇后來寬慰她。
行昭暗罵一聲自己沒出息,面上扯了扯笑,順手接過蔣明英手上的絹花,手腳麻利地幫忙簪到了方皇后的鬢間。
盡人事聽天命,就算皇帝不那么英明,他也是天。
方皇后將“斷子絕后”這四個字兒都說出來了,皇帝若還執(zhí)迷不悟就是當(dāng)著眾人打方家的臉,落方家的勢,方祈拼死拼活擊退韃靼保住西北,方福被皇家人逼得命都沒了,方禮母儀天下,誰不說她這個皇后做得稱當(dāng)?
方家一族,滿門忠烈,皇帝可能在方皇后的話兒都擺到臺面的份兒上,還心下堅(jiān)持嗎?
不大可能了。
頂多換人選,行昭昨兒夜里睡不著,干脆坐起身來拿著筆挨個兒數(shù)下來,換成誰都比善姐兒好天家到了皇帝這一輩兒除卻平陽王,宗親貴胄們離的血脈就和皇帝遠(yuǎn)了,一遠(yuǎn)了,受天家的牽連自然就小了些,這是其一;平陽王是皇帝胞弟,王府地位不一般,連帶著他家庶女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皇帝敢把善姐兒許下來,他敢把令易縣公家的庶女配給桓哥兒嗎?這是其二;善姐兒著實(shí)不太大氣...這是其三...
一支筆劃來劃去,到最后只剩下了兩個人選,令易縣公家的胡蘿卜和中寧長公主家的長女,都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差,胡蘿卜除了身形是富態(tài)了點(diǎn)兒,其實(shí)人家小娘子的品性教養(yǎng)都還是可以的...
行昭一走神,方皇后便笑著搖頭,一手牽著行昭,一手拿指尖蹭了點(diǎn)蜜粉擦在行昭烏青青的眼下,邊往正殿走邊嘮叨:“別拿手去揉臉蛋兒,叫旁人看見臉上有蜜粉,回頭御史就彈劾你...小娘子仗著年紀(jì)輕不好好睡覺,往后不睡覺就起來抄書,保管常先生夸你勤奮...”
方皇后本來是免了淑妃的早禮的,今兒個難得見淑妃來一次。
陸淑妃一見方皇后拖著行昭過來,便笑:“...可見臣妾與溫陽縣主是有緣的,一來便見著了,歡宜那丫頭這些日子也不曉得是怎么了,門也不大愿意出,整日都怏怏的,臣妾要請縣主過去瞧瞧她,歡宜不干,小娘子使性子到最后還慪上氣兒了?!?
行昭一愣,歡宜慪氣?慪誰的氣兒?她的?歡宜為人聰明伶俐,又知機(jī)識趣,心里有話兒也能換著法兒委婉地說出來,歡宜為什么要慪她的氣兒...
行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笑呵呵地向淑妃屈膝問禮,正想開口問,惠妃和顧婕妤一道兒了撩簾進(jìn)來了,便住了口。
人兒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暖香芬馥,鶯鶯燕燕地坐了一堂,行昭久沒跟在方皇后身邊兒行早禮,看著滿眼的美人兒只想垂下頭來當(dāng)做什么也沒看見。
王嬪是最后一個來的,打頭一進(jìn)來,惠妃便清凌凌地笑一聲:“...王姐姐昨兒忙,今兒來得遲些,倒也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