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飯有多種吃法,但汪大夏和一般的軟飯男不同。
他沒有“筷子”。
他為了走一條通往權(quán)力的捷徑,進宮當太監(jiān),付出了砍斷出生就自帶那根筷子的代價,這是他唯一的短處。
字面上的、也是引申意義的短處。
他是個太監(jiān),真太監(jiān),如假不換——還會被拖出去,以穢亂宮廷的罪名砍頭。
但,沒有筷子就吃不了軟飯嗎?
當然不是。
人類能夠動物世界脫穎而出,成為世界的主宰,手部動作的精細化、以及制作并使用工具,是人類從原始到文明的關(guān)鍵因素。
只有人類的拇指才能完成對屈的精細動作——拇指觸碰到手掌上其他四個手指,這樣人類才能輕而易舉的抓握。
手指在進化中從短變長,越來越靈活,便于制造工具,即使有短處,也會制造工具來彌補,成為長處。
汪大夏是心靈手巧的人,誰說吃軟飯就一定得用筷子?
可以用手,或者制造代替的工具,手工制造各種筷子來吃軟飯,照樣能吃到嘴里,汪大夏失去了一根筷子,制造出了一把筷子。
上一世,嘉靖四十三年,臘月初一的早上,永壽宮掌事女官魏采薇當差遲到,沒有準時進宮,可見汪大夏是吃軟飯的一把好手,手藝爐火純青。
重生一世,魏采薇住在汪府,喝了自己開的藥方,沉沉睡去,綺夢連連,把上一世和汪大夏一起走過的日子在夢里又來了一次。
睡夢中的魏采薇展露了笑顏。
世人對宮里的對食夫妻基本都是藐視和獵奇,帶著異樣的眼光。就連魏采薇剛開始和汪大夏結(jié)為對食,也覺得別扭,并沒有把這樁婚姻當回事,只是復(fù)仇工具而已。
但真的動了身和心,深入其中,魏采薇才發(fā)現(xiàn),只要雙方都將身心托付給對方,互敬互愛,對食夫妻和俗世夫妻沒什么不同。
沒有那根筷子,汪大夏吃軟飯照樣吃的很香,她也樂意借自己的勢,給汪大夏鋪平青云路,給他軟飯吃。
改朝換代,汪大夏成為東廠廠公,后臺寵妃尚壽妃成為太妃,魏采薇漸漸淡出了宮廷,對食夫妻的事業(yè)從女強男弱,變了個樣。
但汪大夏也沒有像有些軟飯男那樣得志便猖狂,開始反噬,軟飯硬吃,去報復(fù)當初給他們提供軟飯的女人們。
汪大夏吃慣了軟飯,胃口容不得“硬菜”,在她面前始終都是軟飯男的樣子,始終如一的對她好,甚至舍命救她,一直到死,還許下來世再為夫妻,給她一個孩子,來彌補此生唯一的缺憾。
上一世汪大夏吃軟飯,吃軟飯就得有吃軟飯的自覺,在魏采薇面前盡量隱藏缺點,展現(xiàn)優(yōu)點。
汪大夏何止閹割了一根筷子?
在揮刀自宮的時候,他也割下了那個恣意飛揚、桀驁不馴、玩世不恭、天真到仗義疏財救紅塵、像一根野草似的野蠻生長的少年。
魏采薇看到的他幾乎都是好的一面,勤奮,機智,體貼,勇敢,忠貞——當然,除了他可怕的審美,一如既往的喜歡花紅柳綠,閃閃發(fā)亮。
重生后的魏采薇認識了汪大夏的另一面,顯然無法一下子接受,但她無法忘懷上一世的深情,哪怕自宮前的汪大夏和回憶里的汪大夏完全是兩種人,一天三頓的氣她,魏采薇也要冒險留在京城阻止他自宮,不離不棄。
就在魏采薇夢到和前世老公各種恩愛幸福時,汪大夏正在熬夜和聞訊趕來的陸英交代兩人合力斗周小旗的細節(jié)。
當然,以汪大夏的浮夸性格,他子虛烏有的給自己加了戲份,“……眼瞅著魏大夫的眼睛要滴上滾燙的蠟油,我沖過去用手保護她的眼睛,呲的一聲,我的手背劇痛,燙了個大水泡!但我還是忍痛一拳直擊歹徒面門,將他打倒在地?!?
陸英問道:“蠟油滴到那只手?我看看?!边@是蠟油,又不是滾燙的鐵汁!
汪大夏把手一縮,藏在桌子底下,“涂了魏大夫的燙傷藥,已經(jīng)無事?!?
陸英說道:“你能不能正經(jīng)一點?魏大夫已經(jīng)服藥睡著了,我只能問你一個人,你這樣胡說八道,我天亮怎么向陸大人交代?給你記功?”
汪大夏一聽說有功勞,連忙問道:“獎多少錢?一百兩銀子有沒有?”
陸英說道:“錦衣衛(wèi)有懸賞,但是此案不破,賞金暫時拿不到的。不過你為錦衣衛(wèi)辦事,是個編外的小卒,這次拿下歹徒,我可以將你的名字寫入錦衣衛(wèi)名冊,以后吃俸祿拿軍餉,在外辦案,食宿也可以實報實銷,不用自掏腰包。夏天有冰補,冬天有炭補,逢年過節(jié)還能發(fā)點東西帶回家?!?
從編外人員到編內(nèi)人員。
“就這?”汪大夏大失所望。
陸炳剛剛傳授給陸英馭人之道,錦衣衛(wèi)需要汪大夏這樣的人才,陸英強忍住說那句“愛干干,不干滾”的話,耐心給汪大夏解釋編內(nèi)人員的好處:
“如果受傷殘疾,俸祿照拿,錦衣衛(wèi)養(yǎng)你一輩子;如果不幸身亡,錦衣衛(wèi)會留個位置給你的后代,將來只要通過弓馬考核,可以來頂你的空缺。”
汪大夏長大嘴巴,驚詫陸英不通人情世故:你要招募我進錦衣衛(wèi),就像畫大餅似的,起碼把這個餅畫的又大又圓,看起來香甜可口?。?
一開口是殘疾身亡什么的,也太趕客了,縱使前面有座金山我也會猶豫的。
陸統(tǒng)領(lǐng)幸虧會投胎,當了陸大人的私生子,否則這種耿直的性格如何在官場上混?
陸英見汪大夏還不搭腔,就絞盡腦汁想著當錦衣衛(wèi)還有什么好處,“你跟我辦案當差,比一般錦衣衛(wèi)更有機會在御前露臉,將來若得了皇上的眼緣,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這句話還差不多。
看來陸英耿直但是不傻,正在學(xué)習(xí)變通之法,并非板正到底,也開始學(xué)著給汪大夏畫大餅了。
不過,這些都無法吸引汪大夏。
汪大夏疲倦得揉著眼眶,“能把這個換成銀子不?我只要銀子,不要差事?!?
長這么大,陸英就沒聽過有人拒絕錦衣衛(wèi)的邀請,“你不想加入錦衣衛(wèi)?”
陸英懷疑自己聽錯了。
嗯,汪大夏點點頭,打了個哈欠,“是的,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不想在錦衣衛(wèi)當差,我現(xiàn)在臨時為錦衣衛(wèi)效力,也是被逼的——私房錢還在陸大人手里。我就是為了錢?!?
陸英問:“為什么?難道錦衣衛(wèi)還不如北城兵馬司?”
汪大夏坦道:“我現(xiàn)在有吃有喝有錢花,住的是什剎海旁邊傳了五代的五進豪宅,一般五品的京官都沒有我活的這么享受。我干嘛沒事找事做?”
陸英問道:“你打算這樣混一輩子?”
汪大夏頓首道:“對啊,我家里有現(xiàn)成的千戶爵位要繼承,躺著就能當千戶,四品武官,我為什么要自討苦吃,冒著可能殘疾、甚至身亡的代價當什么錦衣衛(wèi)呢?我又不傻?!?
“你——”陸英無話可說,汪大夏真是懶到無可救藥。
倒是一旁保持安靜的木百戶聽了,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道:“不管你去不去,都要先謝謝陸統(tǒng)領(lǐng)的賞識。”
木百戶的話起了作用,汪大夏敷衍的抱拳道:“多謝厚愛,可惜我干不了?!?
木百戶說道:“我有個建議,你可以先去干著試試——你爹的爵位將來肯定是你的,跑不了。但你空有爵位,沒有實權(quán),無一兵一卒,也沒什么意思?!?
“你爹當年繼承了爵位,在北城兵馬司踏踏實實干了三十來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巡街,才當上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這已經(jīng)不錯了?!?
陸英見木百戶為自己說話,也添上一句,“一個空爵位,沒有實權(quán),再厚的家底也耗不住,猶如無根之萍,家族必然敗落,若再惹官司,爵位說擼就擼,你無權(quán)無職,誰為你說話?街邊討飯的千戶、甚至伯爵侯爵都是有的,你將來想要與他們?yōu)槲???
木百戶猛地點頭,“是啊,二少爺,在錦衣衛(wèi)當差,俸祿高福利好,早上點卯,晚上回家,不用像你爹這樣,一把年紀還要隔三差五的熬夜巡街。何況你還有陸統(tǒng)領(lǐng)和陸大人當靠山,將來繼承爵位考勛,必定一次就過,誰敢給你使絆子、吃拿卡要?”
繼承爵位是汪大夏的死穴,一點就中。
汪大夏也明白,以他的本事,除了繼承爵位,沒有其他出路,要是連爵位這個鐵飯碗都沒有了,他一事無成,恐怕將來也要抱著破碗在路邊要飯。
汪大夏有些心動,不過,他還是皺眉說道:“這么一說,這差事還不錯,就是離家太遠了,我要橫穿京城南北,每天辰時(早上七點)點卯,每天都要早起,我睡懶覺睡習(xí)慣了,起不來?!?
汪大夏的理想差事是“兩多一少加一近”:錢多福利多、活少離家近。
陸英無語了,每一天汪大夏都能讓他大開眼界,告訴他什么是極品紈绔。
木百戶簡直為汪大夏的前程操碎了心,“錦衣衛(wèi)衙門確實離家遠,不過沒關(guān)系,我去說服千戶,要他為出錢在衙門附近租一處房子,不用你操一點心。這樣就不用在路上奔波,每天都可以多睡會。”
汪大夏這才點頭,“好,我聽木叔的。不過,丑話說在前頭,租金還有日常開銷得父親掏錢,我那點俸祿可養(yǎng)不起我自己?!?
木百戶哄孩子的說道:“這個自然,房子也得租個大的,不能太寒酸了,讓同僚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