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纓沉默片刻,說道:“紫禁城不是我們陸家的菜園子,說進就進。何況,征召魏大夫的是后宮,能踏入后宮的男人只有太監(jiān),你現在閹了也晚了?!?
汪大夏死纏爛打,“錦衣衛(wèi)不也在大內巡邏的嗎?標下就去巡一天,看看魏大夫就回來?!?
陸纓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這是東西六宮,簡稱后宮,嬪妃和秀女住的這里?;噬献≡谔撼嘏赃叺奈髟?,隔得老遠,乾清宮已經空了快二十年,到處都是尿臊味,錦衣衛(wèi)主要是保護西苑的皇上,并不會在后宮巡邏,而皇上快二十年沒有走進后宮。”
“后宮和西苑的距離,是鼓樓西斜街的兩倍,這其中還隔著數道高墻。我動用關系,把你臨時調到宮里大內巡邏,你也只能在西苑走動,不能踏足后宮?!?
汪大夏目光放空,他的腦子還停留在上一段,“什么?皇上快二十年沒有走進后宮?為什么?后宮留著有什么用?為什么還要選秀?”
陸纓說道:“壬寅宮變聽過吧?皇上差點死于宮女之手,從那天開始,皇上就不去后宮臨幸嬪妃。搬到西苑,遠離后宮?!?
汪大夏驚訝道:“這么說,近二十年來,六宮嬪妃都在守活寡?”
陸纓低聲道:“別胡說八道,皇上會召后宮的嬪妃去西苑伴駕,只是不留宿?!?
壬寅宮變,嘉靖帝去后宮臨幸兩位嬪妃,事后累得睡沉了,宮女楊金英等人乘機用白綾絞死嘉靖帝,慌忙中打了死結,嘉靖帝被活活憋醒,奮力掙扎,鬧出的動靜被外頭守護的錦衣衛(wèi)聽見了,連忙報給陸炳——因為當時嘉靖帝經常在服食丹藥后喪失理智,發(fā)狂毆打宮女,宮殿里也會有類似的動靜,而此時嘉靖帝呼吸困難,發(fā)不出聲音呼救。
畢竟是吃同一個人的奶長大的乳兄,陸炳聽出不對勁,趕緊帶錦衣衛(wèi)沖進去救駕。
之后,嘉靖帝杯弓蛇影,不再服用用處女經血做的丹藥,就很少發(fā)瘋了,但從此不踏入后宮半步,只是有時候召喜歡的嬪妃去西苑伴駕,而且睡完了就命人送回后宮,絕對不留嬪妃在西苑過夜。
嘉靖帝不相信人,別說宮女了,連枕邊人也不信。
汪大夏只曉得壬寅宮變,但是之后的發(fā)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只有陸纓這種經常出入大內的人才曉得真正的宮廷。
汪大夏聽了,這才曉得他進宮也見不到魏采薇,耷拉著腦袋,情緒低落。
陸纓見他像一只瘟雞似的沒精神,說道:“我也掛念魏大夫,讓宮里輪值的錦衣衛(wèi)兄弟們傳個話,報個平安還是能做到的?!?
汪大夏這才有些精神。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陸纓汪大夏等到了魏采薇“我在儲秀宮當大夫,一切都好,勿要掛念”的消息時,宮里來了個幾個小火者,說皇上傳召陸纓。
陸纓趕緊換了一身新飛魚服,一塵不染的靴子,要汪大夏也做同樣的打扮,戴上黑色大帽,和她一同進宮,“我可以帶隨從,正好帶你進宮開眼眼,見一見世面。”
汪大夏離紫禁城最近的一次,是在西門安外送魏采薇進宮考試,如今要進宮了,有些緊張,帽子都戴歪了,“標下要見到皇上了?是不是得三叩九拜的行禮?”
汪大夏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陸纓說道:“就你還沒資格見到龍顏,我進去的時候,你得在外頭等著,幫我拿著繡春刀——除了我爹,所有人見皇上都要解劍的。”
汪大夏此時依然興奮,他和李九寶的心情是一樣的,雖然見不到,但是想想能夠離她近一些,就覺得很滿足了。
紫禁城,西苑。
西苑風景優(yōu)美,太液池、瓊華島都在此地,湖畔堤岸遍植柳樹,澡盆那么大的荷葉,還有一叢叢蘆葦,群鳥在這里壘巢,啾啾進出其間。
一切都很安靜,基本看不見人,汪大夏緊緊跟隨陸纓的步伐,就像走進一副巨大的山水畫中。
首先到了無逸殿,這里有大臣們的值房,日夜輪值在這里,等候嘉靖帝傳召,一共有二十四個值房,有勛貴、武將和內閣大臣?;噬先嗄瓴簧铣褪强窟@些大臣們往外發(fā)布政令。
穿過無逸殿,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居然是一片稻田!
秋天的稻谷已經成熟了,金黃飽滿的穗子壓彎了腰,在一整整秋風中搖擺著,就像金黃的巨浪。
一瞬間,汪大夏還以為自己來到了江南的水稻田里。
汪大夏低聲問道:“皇上還種地?”
陸纓說道:“宦官們種植打理的,皇上喜歡看稻子,皇上的童年和少年都在湖北安陸度過的,那里水田多?!?
原來用慰藉思鄉(xiāng)之情的。
原來皇帝也是人,也會思戀家鄉(xiāng),懷戀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
汪大夏頓時覺得嘉靖帝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可怕了。
過了稻田,終于到了嘉靖帝修仙煉丹的地方,并沒有那么想象中的金碧輝煌,倒像是一座清雅的道觀,四處都是八卦香壇,服侍的都是宦官,沒有一個宮女,且宦官們都穿著道袍,做道士打扮。
看來十九年前那場宮變,讓嘉靖帝對宮女們都有了應激障礙,不敢讓宮女靠近了。
嘉靖帝在清一齋。隔著老遠就聽得見悠揚的擊磬之聲,陸纓放輕了腳步,就像一只貓似的,緩緩走近清一齋,跟在后面的汪大夏大氣都不敢出。
陸纓將刀交給汪大夏,靜靜在外頭等候。待磬聲停歇之后,穿著道袍的太監(jiān)過來帶著陸纓進去。
嘉靖帝穿著玄色的八卦道袍,戴著一頂竹冠,沒穿鞋子,盤腿坐在寶座上打坐,見陸纓進來,眼中有了笑容,“真是女大十八變,昔日的小櫻花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