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父母深仇,那已經(jīng)上升到了國仇家恨的地步,是舊都與金陵之間的斗爭,她無能為力,絲毫插不上嘴。
這種困惑是無從傾訴的,亂世中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腰間,活著尚且不易,誰有功夫聽一個小小孤女幽微又矯情的那點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家,見吳楚楚實在無所適從,便隨口給她找了點事做――與曹寧一戰(zhàn)里,四十八寨數(shù)十年積累險些毀于一旦,寨中不少門派本就已經(jīng)人才凋敝,這樣一來更是要沒落下去,前輩們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沒有人修整編纂,不是缺頁短字,便是留著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經(jīng)佶屈聱牙,間或還混進一些前輩們亂七八糟的感悟,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極難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識半筐的粗人們口口相傳,謬誤多得好似篩孔。正巧吳楚楚從小飽讀詩書,周翡便讓她幫著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庫。
周翡本是隨口一說,本意是讓吳楚楚沒事抄書解個悶。
本來么,一個從未練過一天功夫的弱質(zhì)小姐,靠一支筆去編纂一個土匪寨里的武學典籍,怎么聽怎么扯淡。
可吳楚楚卻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一門心思地扎了進去。
她先是學了些奇經(jīng)八脈、認穴之類的基礎(chǔ)常識,大致有個概念之后,吳楚楚便又開始抄錄原文,她先從保存完好的開始,找那些可以讓她大致通讀的,每每遇到個別缺字,她便絲毫也不敢馬虎,補一個字往往要考證月余。
吳楚楚閨秀出身,生性內(nèi)向,剛到四十八寨的時候,沒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動搭話,更不必提討教了,每每有疑問,只能不遠萬里地寫信問周翡,每次來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時周翡跑到深山老林里接不到,攢幾個月,回頭一看,能從暗樁里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常常把自以為基本功扎實的周翡也問得一頭霧水,有些實在答不上來,還要去請教別的前輩。
周翡這幾年進境一日千里,跟胸懷十萬個“不懂”的吳小姐也有很大關(guān)系。
三年過去了
,經(jīng)吳楚楚修訂過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雖從數(shù)量上看不過滄海一粟,她卻已經(jīng)漸漸摸到些門道,開始試著修復(fù)難度大一些的典籍,并能寫一些注解了。
吳楚楚抬手將一縷掉下來的頭發(fā)別到耳后,笑道:“有一回修好的書被阿妍拿去看,叫大當家瞧見了,她便來問我要不要習武,我本想自己都這么大年紀了,再開始習武未必還來得及,大當家卻同我說道‘古來大器晚成者不勝枚舉,有那中年之后方才入門的,機緣巧合也成了一代大家,何況你不過十來歲,一輩子長著呢,你又不急著跟誰比武,入門慢一點有什么打緊?只要肯,練個十幾二十年,縱然天資與機緣都一般,也夠你用了,沒什么來不及的。’”
周翡愣了愣,感覺此與當年李瑾容傳她破雪刀時說的那番話異曲同工。李瑾容不愧是年紀輕輕就敢北上殺皇帝的人,再怎么被歲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帶著“無匹”的我行我素,這些年來,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壓在她肩頭,她大概有能干翻活人死人山、成為一方魔頭的潛質(zhì)。
吳楚楚又道:“你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自己開始學著練一點,跟以前紙上談兵確實又有不一樣――我這回到這里來,是為了拜會這位柳老爺?!?
周翡問道:“此地主人么?做什么的?”
吳楚楚道:“這位柳老爺從前乃是泰山門下,年輕時還頗有些名頭,后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賺下了好大一份家業(yè)。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訂千鐘派的功夫么,李公子說千鐘一派最早發(fā)源自泰山,武功與泰山體系一脈相承,我便寫了信給柳老爺,想向他請教?!?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
過去連跟李晟多說幾句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吳楚楚居然相隔千里,寫信給陌生人!
“你叫那貨‘李公子’我真有點聽不習慣?!敝荇湎肓讼?,又問道,“好多人慣于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門下,否則不大肯指點別人……這個柳老爺還真答應(yīng)你???”
“答應(yīng)了?!眳浅_心地說道,“柳老爺家大業(yè)大,自己雖已不在江湖中,卻仍喜歡結(jié)交各路朋友,這些年生意上也是因為有各路朋友幫忙才能這么順利。他與我回信說,自恒山?jīng)]落,五岳這些年也相繼有銷聲匿跡的意思,不少弟子尚未出師便下山各自去討生活了,心里也覺得十分可惜。再說我來考證千鐘與泰山的淵源,相互印證,來日若真有發(fā)揚光大的一天,也是好事呢?!?
周翡也沒想到自己不過隨口一說,吳楚楚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而且還叫她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怪胎愿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嘆世間萬事皆在人為,吳楚楚花了三年,走到現(xiàn)在這地步,倘若她當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這些年中原武林斷絕的傳承,也許真就能在她手里留下一息沿襲。
“對了,”周翡問道,“方才那煙花是你放的?”
吳楚楚搖搖頭:“柳老爺家高堂過壽,今日途徑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個喜氣,我本想著他們家今日客多,必定亂得很,便不去添亂,過兩天再前去拜會,結(jié)果方才看見煙花傳訊,這才順路過來。”
兩人說話間便混進了前往柳家莊蹭飯的大部隊里,柳老爺可能果然頗有大方好客之名,往來柳家莊的有風度翩翩的,也有衣衫襤褸的,家仆訓(xùn)練有素,一概笑臉相迎,張燈結(jié)彩的莊子里已經(jīng)做不下了,流水的筵席一直擺到了門口,與主人家說幾句吉祥話,隨便坐下即可。
吳楚楚既然已經(jīng)來了,便同家仆報上了名號并附上與柳老爺?shù)耐鶃硇偶移鸵宦沸∨艿嘏艿角f子里報訊,周翡便百無聊賴地四下瞟。
突然,她在人群里看見了一個頗為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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