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很聽楊婉的話。最初是一個有罪之人對受害人的慚愧,希求楊婉的規(guī)訓(xùn),以消解他自己內(nèi)心的負(fù)罪感。但楊婉從來沒有規(guī)訓(xùn)過鄧瑛,她不曾拒絕鄧瑛交付給她的‘慚愧’,繼而溫和地‘綁’住他自己伸出來的手,讓他得以平靜地坐下來和她說話。她足夠了解鄧瑛,所以才不曾用人文主義的耀光去捅穿他那一身陳舊的修養(yǎng),在楊婉身邊的鄧瑛,仍然擁有一個潤如良玉,完璧無瑕的時代靈魂,和楊婉在六百年之后翻撥塵灰,看到的一模一樣?!罢f過的話,不能違背。”“是?!睏钔竦皖^看向鄧瑛放在膝上的手?!笆稚斐鰜怼!薄班??”“手伸出來,我們拉鉤?!编囩鹕?向楊婉抬起手,衣袖垂下,露出被鐐銬束縛的手腕,楊婉用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輕輕勾住他的手指。“你還記不記得,在南海子里我跟你說的話?!编囩c了點頭,“記得,你說你會來找我,下次見到你的時候,要好好跟你說話。”楊婉笑著拽了拽鄧瑛的手指,“鄧瑛,這一次,我仍然會去找你。只不過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換我好好跟你說話?!彼f完,牽起鄧瑛?!白甙桑瑤氵^去?!饼R淮陽示意差役上前,將鄧瑛押下,楊婉也順從地松開了手。楊倫看了一眼鄧瑛,轉(zhuǎn)身對楊婉道“還有話講嗎?時辰還有一些。”楊婉搖了搖頭,“沒有了,你們帶他走吧,我跟在后面,送你們?nèi)コ鰱|華門?!饼R淮陽聽她這么說,也不再拖延,抬手令行。楊婉與楊倫并行在鄧瑛的身后,地上的干硬的雪粉被前行的人逐漸踏實,踩上去便發(fā)出沙礫摩擦的聲音。鄧瑛沒有再回頭看楊婉,風(fēng)吹起城門口的雪粉,掠過他的身子,撲向楊婉的面龐,楊婉側(cè)過身,把喉嚨里的咳意忍了回去。楊倫側(cè)身看向她,輕聲道:“你最近是不是病了。”楊婉點了點頭,“有一點?!睏顐惢剡^頭,稍稍提高了些聲音,“你別管他了,把你自己和殿下照顧好?!薄拔抑??!闭f著,已經(jīng)走至于東華門前,鄧瑛被帶上了囚車,楊倫示意楊婉在門后等一等,上前與齊淮陽交談了幾句。刑部一行人起行離去,楊倫返身走到楊婉面前道:“從今日起,至三司會審結(jié)束,你都不能再見他?!睏钔顸c了點頭?!安贿^,”楊倫頓了頓道:“刑部和詔獄不一樣,準(zhǔn)許外面的家屬給囚犯送一些衣食,我給他的東西,他不一定會要。但你給他的他不敢不收,你要有什么想給他的,就指個人,到內(nèi)閣值房來跟我說,我在外面買了拿給他?!睏钔裥πΓ案?。”“???”楊婉抬起頭,“你現(xiàn)在好像不怪我了”楊倫一怔,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隨即輕斥道:“我管得了你嗎?”他說完背過身去,半晌后方道:“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如果鄧瑛這次能出來,我就給你們錢,你們在外頭置
辦一間房子,住得離我遠(yuǎn)一點。別叫你嫂子她們看著你心煩。”“我們有房子。”“有房子?”楊倫回過身,“那能叫房子?你也不看看被滁山、湖澹兩個書院的學(xué)生砸成什么樣了。”“被砸了也沒什么,鄧瑛本來就是修房子的?!薄笆裁葱薹孔??”楊倫“噌”地提高了聲音,“你懂什么?他是營建皇城的人,我大明百年,就出了他和張展春這么兩個人,你讓他跟著你修屋頂??!”楊婉看著楊倫發(fā)紅的脖子,不禁笑出了聲,垂眸道:“對不起哥,是我不好,我不讓他修,我去修?!睏顐惵犓狼福粫r有些尷尬,他拍了拍后腦勺,負(fù)手朝前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道:“我至今不明白,怎么做才算是為你們二人好?!睏钔褡呓鼦顐?,抬頭喚他,“哥哥?!睏顐惸罅四笫种福瑳]吭聲也沒回頭。楊婉轉(zhuǎn)話道:“內(nèi)閣什么時候擬新詔?!睏顐惪攘艘宦?,“我與白尚書已經(jīng)擬好,交內(nèi)閣議審后就會頒行。”他說完回過身,低頭對楊婉約道:“有一件事你可以預(yù)備著了?!睏钔顸c了點頭,不待楊倫說明,徑直應(yīng)道:“我已經(jīng)在預(yù)備了?!闭f至此處,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寒風(fēng)從城門口灌來,吹得日頭下的枯木影張牙舞爪。楊婉攏緊身上的衣衫,“哥,其實我有一點擔(dān)心?!睏顐悊柕溃骸澳銚?dān)心什么。”“擔(dān)心娘娘不愿意回承乾宮?!薄盀槭裁床辉敢??”楊倫反問?!盎书L子即位,娘娘理因奉養(yǎng)宮中,她難道情愿在蕉園里住一輩子嗎?”楊婉搖了搖頭,沒有出聲。鄭月嘉因鶴居案慘死的那一年,楊倫在南方主持清田也是九死一生。長病江上,他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內(nèi)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等他回來的時候,鄭月嘉已死,寧妃被囚蕉園,楊婉在詔獄中落下了刑印,鄧瑛將侵占學(xué)田的罪名擔(dān)了一身。楊倫只知道,這些人是為了護(hù)住他,護(hù)住朝廷南方好不容易開啟的清田的事業(yè),但這其中的還有一些過于隱晦纖細(xì)的人情,當(dāng)事之人不肯說,他也就無從知曉?!暗降自趺戳?。”楊婉嘆了一口氣,并沒有把當(dāng)年隱情告訴楊倫,只道:“我也猜的,怕娘娘傷怨過深?!闭f完便避開了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道:“迎娘娘回宮之事,會由嗣君下明旨嗎?”楊倫道:“此事尚且不定,畢竟先帝是以瘋病為由囚禁娘娘,娘娘以后的尊位,要和中宮的大禮一起并議?!薄昂谩!睏钔衩蛄嗣虼?,“新詔頒行以后,我會先去蕉園看看娘娘?!彼f完捏著袖子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較將才沉了不少?!案纾葍?nèi)廷一切平穩(wěn),我想離宮。”“離宮?”楊倫壓低聲音道:“為何突然要在此時離宮。”楊婉抬頭朝東華門看去,“我并不喜歡內(nèi)廷的生活,也不想再做內(nèi)廷的奴婢,這幾年,我守著殿下,擔(dān)了不少罪,我的身
子也不像從前那么好了,出去住著養(yǎng)一養(yǎng),或許能松快一些?!彼f完朝前走了幾步,走到楊倫面前,面向他抬頭道:“以前殿下小,娘娘又不在,我著實放心不下,如今殿下也漸漸長大了,照顧他的人,經(jīng)這幾年相交,我都幫你們過了眼,不說多聰明,至少都是心實的好人,你們可以放心?!薄皸钔??!薄班牛俊睏顐惖皖^凝著她的面龐,“我這幾年沒有過問你的事,你在宮里是不是受了委屈。”“也沒有,有鄧瑛呢?!薄八B他自己都護(hù)不好?!薄耙彩??!睏钔耦h首笑了笑,“但我們相互撐著,過得有挺有滋味的?!薄笆俏覜]有把你保護(hù)好?!睏顐惓聊季茫秸f出這句話。“這樣吧,等內(nèi)廷安定下來,哥哥接你回家,讓你在家里好好修養(yǎng)一段時間?!睏钔駬u頭,“我不回家。”楊倫聽她這般說,不禁急切道:“即便你要和鄧瑛在一處,你也要等他平安地出來,他不在的這一段時間,你一個姑娘,不回家里,要在何處安生?!薄罢l說我不能安生?!彼龥_著楊倫明朗地笑開,“我還有清波館和寬勤堂?!薄澳恪闭麄€京城就只有寬勤堂和清波館這兩個私坊最大,其中寬勤堂從前的規(guī)模,甚至比很多官辦書坊還要大,如今竟不聲不響地,都到了楊婉的名下。楊倫錯愕,不禁問道:“你什么時候又收了寬勤堂。”“秋闈之后。”“你哪里來得錢?”楊婉應(yīng)道:“你別急,我沒有做不該做的事。當(dāng)時為阻止寬勤堂印傳周慕義等院生的文章,我買斷了寬勤堂下面的印墨,順勢在今年春秋兩闈的考市上,連同昌和的幾大客棧做了一筆門前的書本生意,賺得不算少了。寬勤堂后來因為沾染了書院的‘反案’不得不退走京城,我就暗地里把他在京城的盤子接下來了。”楊倫道:“你說‘反案’。楊婉我問你,清波館能脫得了干系?當(dāng)時是誰大但把學(xué)生們藏起來的?”“是我藏的,但誰讓我是東廠廠臣的菜戶娘子呢。”“行……”楊倫抬手指向她,“你可真行。”楊婉笑了笑,“其實也要謝張副使,他放了我一馬,不然,清波館也很難保住,更不用說收并寬勤堂了。”楊倫道:“你要這兩個書坊干什么,難道你也想做女商?”楊婉搖頭道:“不是,我是想做讀書人。筆墨書本是我最熟悉的東西,看著它們我心里安定?!彼f完,輕輕握住自己的一只手腕,“哥,我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保護(hù)。我需要的東西,沒有人能給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給自己。你和鄧瑛都是讀書人,鄧瑛以文心發(fā)愿,終生不渝。你手上握筆如心上懸刀,一樣可敬。你們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過我要和你們走不一樣的路。”“你要做什么?!薄坝^察,記錄,然后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薄笆裁匆馑??!薄盀橛性┲?,喊一聲‘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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