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寧十四年年關(guān)。貞寧帝大殮,皇長子朱易瑯作為嗣君,于臨前奠酒。親視先帝入殮。大殮之前,內(nèi)閣按律重擬了先帝遺詔,以先帝的名義,按照舊制精簡喪儀,以日易月,二十七天后便除服,祭拜時不屠宰,供奉皆用素菜,同時也沒有禁止民間娛樂和嫁娶。宗室的親王,不必離封地奔喪,各地的地方官員也不得擅離職守,聞喪后在本地哭喪。知府、知州、知縣等官員,皆不需要燒香。(1)這一道遺詔頒下,地方上的財政壓力頓時輕減,好些衙門原本已經(jīng)伸出了征賦的手,聽詔后又縮了回去。這一日,陳樺從外面回來,到養(yǎng)心殿尋楊婉。易瑯遷了宮,養(yǎng)心殿不比承乾宮,由金吾衛(wèi)與明甲軍守衛(wèi),楊婉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尋見,陳樺站在門廊下面等了好一會兒,才見楊婉攏著大毛氅子從殿內(nèi)走出來。“婉姑姑?!彼麤_楊婉招了招手。楊婉見是陳樺,笑著走近道:“回來了?!薄笆?將回來?!睏钔顸c了點頭,“看到云輕了嗎?”陳樺聽了這么一句,跪下來便朝楊婉磕頭,楊婉忙去攙他,“陳掌印,不興這樣,旁人看見還以為我怎么了?!薄笆鞘恰标悩暹B忙站起來,“我看見云輕在外面那般好,就想著要回來給您磕頭,忘了您有您的規(guī)矩,是我蠢?!睏钔裥χ鴵u了搖頭,“我到覺得挺對不住你的,現(xiàn)在才讓你去見她?!标悩鍞[手道:“您不能這么說,我和云輕都懂,您是為了我們好。”“嗯?!睏钔顸c了點頭:“她在清波館吃住都好嗎?”“都好都好?!标悩逭f著抹了一把臉,“云輕讀的書多,您那兒又全是書,烘得她那一身書香氣越發(fā)濃了,我見她如今在印坊后面幫襯整理,人沒瘦,長得比宮里還好,雖然提起李魚仍然傷心,但也沒有沉湎,這叫我放心不少?!睏钔窈?yīng):“這樣便好,你下次去看她的時候跟她說,別老悶在印坊后面,司禮監(jiān)的人大都下了獄,沒有人再會找她,她如果愿意,可以出去走走逛逛,快開春了,也該給自己買些衣料,裁幾身衣裳?!薄癵,我一定跟她說?!闭f完,猛地想起正事,忙低頭將一包銀子從袖中取出,呈到楊婉面前,“這是云輕叫我?guī)Ыo姑姑的?!睏钔竦溃骸皩m里使不上,你收著吧?!薄翱刹皇墙o宮里使的,這些是滁山書院的院生們送來的?!睏钔褚徽?,忙伸手接過銀包,一面問道:“什么時候送來的?”陳樺道:“上個月中旬,是一個叫周慕義的庶吉士親自送到清波館的,說是我們督主入獄前的俸祿,清田之后,學(xué)田還回去了,先帝又留了遺詔,不準立喪儀銀的名目,書院收支眼見著好了,實在不能再留著督主的錢,所以收拾整理這么多,托周慕義帶給督主。周慕義沒有門路見督主,就把這些錢拿去了清波館,云輕說她收著不好,索性讓我?guī)нM來給您。”楊婉捏著銀袋,垂頭不禁笑出了聲。陳樺道:“我偷偷看了一眼,也沒多少,您不至于樂成這樣吧?!?
楊婉道:“你不明白,這些有多難得。”她說完這句話,也沒再對陳樺做過多的解釋,“你忙你的事去吧?!薄靶?,姑姑多歇歇,我回惜薪司了?!睏钔衲克完悩宀妊╇x去,抱著銀袋朝內(nèi)殿走。剛走了幾步,清蒙便從階下追上來道:“前面閣臣們來了,要奏事?!睏钔裾咀∧_步,看了一眼天時,低頭對立在階上的清蒙道:“我才看到擺飯,叫候一會兒吧。”清蒙點了點頭,“也是,陛下早間就進得不好。”“不必。”這一聲從門后傳來,清蒙等人忙伏了身,楊婉轉(zhuǎn)過頭,見易瑯正走出來,“我聽了閣臣們奏的事,再吃就是了?!睏钔褚蚕蛩辛艘粋€禮,“是,奴婢去傳話?!币赚樕焓掷钔竦氖?,牽著她朝內(nèi)殿走,“你不用去,你這幾天一直在咳嗽,我傳了御醫(yī)給你看病,你一會兒就在次間里坐著?!睏钔窨粗赚樀谋秤埃瑔手猩形闯?,重孝在身,裹著他還未長全的身子,看起來有一些臃腫。但他走路的時候,背脊挺得很直,若不看身量,竟不大像個少年人。楊婉盯著他的步伐,脫口道:“做了陛下,走路的模樣變了,也比以前霸道?!币赚橆D住腳步,轉(zhuǎn)身道:“姨母你不得放肆。”“是?!睏钔穸琢硕咨?,“奴婢不放肆?!币赚樚ь^道:“我為你好的?!薄芭局?,奴婢一會兒就看病,吃藥?!薄澳悴蛔雠竞貌缓?。”易瑯忽然提高了聲音,楊婉怔了怔,又聽他說道:“你和我母妃一樣,都是我的親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楊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么,陛下要給我封個誥命嗎?”“嗯?!睏钔裥α诵?,“可是我不想要?!薄盀槭裁础!薄耙驗槲抑幌胱霰菹碌囊棠?,雖然受宮規(guī)約束,我自稱奴婢,但是在我心里,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輩,能與陛下這樣相處,我覺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嗎?我沒有以前那么怕您了?!币赚標砷_楊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為我罰你跪,杖責(zé)廠臣嗎?”“不是?!睏钔裆焓掷砗盟伙L(fēng)吹亂的衣領(lǐng),“是因為姨母那時候不太懂你?!彼f完,將手疊放在膝上,抬頭望向易瑯,“我們都需要相處,才能理解周圍人的內(nèi)心?!薄拔叶??!币赚樀皖^看著楊婉,忽然正聲道:“我?guī)蛷S臣。”楊婉道:“他犯的是死罪。”易瑯搖了搖頭,“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還有君王的良心?!睏钔褚徽?,“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薄皬S臣。”說完轉(zhuǎn)身道:“我去聽閣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間坐著,御醫(yī)來看過之后,你讓他暫候,我過來親自問。”他一面說一面朝前面的明間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姨母你不得再難過,聽到?jīng)]有?!薄奥牭搅恕!?*她不光聽到了易瑯的話,她還聽到了與歷史相反的聲音。但她并不確定,這是因她而逆轉(zhuǎn)的聲音,還是原音即如此。??
??易瑯寫給鄧瑛的《百罪錄》當中并沒有偽造遺詔這一條罪名,事實上,連偽司禮監(jiān)偽造遺詔的這一段史實都沒有。何怡賢被處置的罪名是貪墨國財,真正讓鄧瑛遭受凌遲酷刑的罪名是‘謀害宗親’。這條罪名極其刻意,刻意到后世甚至找不到史實與它印證,只能從皇次子之死,去側(cè)面猜測?!睹魇贰飞嫌涊d,皇次子死于遺詔頒行之前,然而此時至遺詔頒行,皇次子并未病故?!睹魇贰飞线@一段錯漏記載所對應(yīng)的正是三司會審的時段,這并是歷史上鄧瑛的死劫。但是,如果這不是鄧瑛的死劫,那么最后的死即劫在哪里?楊婉想到此處,背后不禁生起一陣惡寒。白煥贈棺,楊倫留書。這兩個史實皆不見于《明史》。但他們確實認可了鄧瑛?;蛟S當時根本就不止他們認可鄧瑛,易瑯,齊淮陽,白玉陽,還有眾閣臣,以及所有參與過金臺大議的官員,甚至內(nèi)廷中的陳樺和宋云輕,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xué)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后都逐漸明白了過來,那個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間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蔀楹嗡詈筮€是被凌遲了整整三日?刑場之下站立的眾人,沒有一個人替他喊冤嗎?為什么當年留不下一點為他申述文字,為什么最后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楊婉閉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師姐的手記里看到的那一段文字?!爱敃r的皇帝,也只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tài)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quán)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制。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庇凶锏姆?,對閹黨的態(tài)度,絕對控制。楊婉想著這些詞,心肺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這一段沒有寫進嚴肅學(xué)術(shù)論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鄧瑛命運的要害。楊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她的手觸碰到了她長年隨身的筆記,她索性將它取了出來,攤翻于膝。這本筆記,她寫了三年。之前那本《鄧瑛傳》耗費了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其間她不斷地修正史料的對應(yīng),斟酌辭,可謂嘔心瀝血。而這本筆記,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賬,其中夾雜著她對這個時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第一手的資料,它記錄了鄧瑛刑余之后的三年時光,記錄了纖細優(yōu)雅的內(nèi)廷生活,也貞寧末年,復(fù)雜的官場傾軋,慘烈政治的實相。對比《鄧瑛傳》的內(nèi)容,楊婉大部分的考證都是對的,但是她沒有看到貞寧年間的人心。她原本以為眾人愚昧,不識鄧瑛之賢,可此時看來,人心未必愚昧。歷史唯物主義曾不欺楊婉。這并不是“人”的問題,這是社會形態(tài)與階級結(jié)構(gòu)的問題,一切皆有其必然性?!昂秒y呀鄧瑛?!睏钔窨粗约寒嫿o鄧瑛的人像,自道;“我以前以為出版《鄧瑛傳》已經(jīng)夠難了,沒想到,寫這本筆記比做學(xué)術(shù)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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