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辯了。這三個字堵回了楊倫所有的話。如果說他以立于內(nèi)閣為恥,那么站在鄧瑛面前,楊倫的情緒復(fù)雜到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只唯獨(dú)不準(zhǔn)自己對這個人生出憐憫。鄧瑛不是沒有手段保全性命。位至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兼任東廠提督太監(jiān)。就像白玉陽所擔(dān)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賢一樣,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但他垂下手,說他不辯了?!盀槭裁床晦q了。”楊倫脫口問道。鄧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平聲道:“很難講,若我未受腐刑,我會不會也身在其列?!边@句話,似乎印證著楊婉那一句‘鑄刀殺自己’。鄧瑛想起楊婉,竟覺有一絲暖。他抬頭看向楊倫,“子兮,我一生潦倒,該做的事卻都做了,如果沒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殘軀埋了??墒撬两駴]有離開我,所以……即便厭棄自己多年,我也還想為她再活久一點(diǎn)。但不管怎么樣,我不能背棄我走這一條路的初衷――不令為國者死于冤屈。他們要翻的案子,都是該翻的,那就讓他們翻吧。我……”他頓了頓,面露一絲笑容,“我回去吃牛肉。”楊倫沉默地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轉(zhuǎn)身喚道:“符靈?!编囩仡^道:“想吃一道來?!睏顐愓驹谀莾喊肷螞]出聲,最后憋出來一句,“那你等一下,我過去買幾個橘子給婉兒?!编囩徽?隨即點(diǎn)頭笑應(yīng):“行?!?*東緝事廠的內(nèi)衙中,楊婉獨(dú)自一個人坐在跨門前。她著實(shí)有些累,門口的風(fēng)一吹就犯困,索性靠在門框上閉著眼睛小憩,誰想竟睡了過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個人大力撈起,隨即劈頭蓋臉的便是一頓數(shù)落?!白屇慊丶夷悴换?,跑他這兒睡大門口?!闭f完轉(zhuǎn)身又沖著身后的人一頓吼,“她最近病著你知不知道!”楊婉恍惚著睜開眼睛,這才看見拽著她的人是楊倫,又見鄧瑛立在他身后一句話也不敢接,不禁抬著笑了起來。楊倫憤道:“你笑什么?”八壹中文w楊婉任由他提溜著自己道:“好久沒見哥了,這會兒見到了開心?!睏顐惵犃诉@句話,瞬間偃旗息鼓,“你還知道你有個哥哥?!薄澳愎治覜]回家看你啊?!睏顐惖溃骸安还苣慊夭换丶?,哥都給你做主?!彼f著,反手指向鄧瑛,“把他這段時間沒做對的地方跟我說,我今兒跟他算清?!睏钔駛?cè)身看向鄧瑛,笑道:“聽到?jīng)]有,要清算?!编囩鴳?yīng)道:“聽到了,我認(rèn)罰?!睏钔襁@才對楊倫道:“你也別提著我了,進(jìn)去吃牛肉,云輕和姐姐帶著我做飯,我廚藝好多了?!睏顐惏逯樀溃骸靶?,我今日試試。”說完松開楊婉,徑直跨進(jìn)了門內(nèi)。楊婉這才拉過鄧瑛,問道,“覃千戶怎么樣了?!编囩溃骸澳阋仓懒??!薄班?,還猜你會去救他,然后被罵得狗血淋頭?!编囩犃诵﹂_,“你不生氣?”“我氣什么?!彼贿呎f一邊整理被楊
倫抓皺的衣衫,“我早習(xí)慣了?!闭f著牽著他朝衙內(nèi)走,“你們今兒喝不喝酒?!编囩呑哌叺溃骸拔液炔涣硕嗌?,但如果子兮想喝,我可以陪?!睏钔窕仡^道:“他肯定想跟你喝,你們先坐著,我去買酒?!薄安挥猛裢瘢美镉芯?,我去取?!?*初夏小聚。一鍋燉牛肉,兩壇花雕酒,鄧瑛飲食有限,只飲了幾杯。楊倫最初尚且克制,喝起興致之后就沒了節(jié)制。一壇酒見底后,被楊婉奪了杯子。但他竟然沒有惱,紅著臉在圈椅里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吹風(fēng)。楊婉起身攏了攏衣,跟著他一道走出去。四月的風(fēng)溫柔地吹在二人身上,酒后發(fā)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不由兩肋生涼,楊倫打了個酒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你跟出去來做什么?!睏钔窨吭陂T上道:“出來盯著你,我們怕你想不開?!薄拔蚁氩婚_?”楊倫苦笑了一聲,“楊婉,你是怎么想開的?!睏钔駬u了搖頭,“我至今也沒想開?!睏顐悅?cè)身道:“那你為何不罵他?!睏钔癯聊艘魂嚪降溃骸懊髅髦篮萌兆硬欢嗔?,還要生他的氣,不好好過,豈不是很笨。你看現(xiàn)在我們多好,如果不是想你避嫌,我就經(jīng)常請你去清波館,大家忙過了手里的事,一起吃熱熱鬧鬧地吃火鍋。”楊倫揉了一把有些發(fā)癢的的眼睛,“如果出事的是我,你嫂子現(xiàn)在早把眼睛哭腫了,還有心思吃什么鍋?zhàn)??!睏钔翊瓜骂^,輕道:“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用眼淚傷他。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他對大明的初衷,他從未變節(jié),這就證明我所愛不錯?!彼f完轉(zhuǎn)話道:“喝了酒要不要人送你回去?!薄安挥?,我散幾步?!薄昂?,我送你去門口。”兩人一道穿過跨門,楊倫隨口問道:“清波館,最近有事嗎?”楊婉淡道:“哦,偶爾會有人過來焚幾本書,不過,有兵馬司和北鎮(zhèn)撫司看著,并沒有鬧出大動靜,我把內(nèi)坊的事暫時停了,這幾日倒是閑?!睏顐悅?cè)頭道:“陛下很想念你和娘娘,娘娘不能再進(jìn)宮,但你可以。你若無事,回一趟內(nèi)廷吧。”楊婉搖了搖頭,“琉璃廠案和桐嘉案都在重審,陛下見了我會很為難。”“婉兒?!睏顐惇q豫了一下,懇道:“你可以求情?!睏钔衩蛄嗣虼?,“我不求情?!薄盀楹??”楊婉站住腳步,“因?yàn)楸緛砭蜎]有過錯,為什么要跪下祈求原諒,誰能原諒他?這個世上除了張先生,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讓他下跪。我也不跪,我就活在他身邊,看這個世道還能怎么對待我們。”楊倫朝楊婉身后看了一眼,搖頭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輩子是造了孽還是積了德,這輩子落得這樣個境地,又遇到了你?!睏钔裥Φ溃骸八炷踹€是積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積了德?!薄澳憔统弥辉谙拐f吧?!彼f著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顧自己,不管以后怎么樣,你都可以回家?!薄拔抑??!薄皠e送了
?!睏钔褚涝捦O履_步,目送楊倫走出大門,方走回內(nèi)堂。里面的酒肉都涼了,鄧瑛趴在桌上將將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會頭重,加上連日少眠,竟?jié)u漸睡沉了。楊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來在他身邊坐下,看著鄧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鄧瑛咳了一聲,卻并沒有醒。窗透清風(fēng),輕輕吹著他的袍衫,他迎著風(fēng),時不時地被勒出骨形。楊婉也在他身邊趴了下來,外面的眼光逐漸隱去,濃云漫入,泥土腥味從草木間幽幽地彌散開來,混合著酒肉的氣息,卻不是很難聞。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不多時便下大了。楊婉抬頭朝屋檐看去,雨水流到檐下,掛成了水簾,像一層脆弱而溫柔的屏障,將她和鄧瑛包裹在中間。楊婉將頭枕到了鄧瑛的手臂上,也閉上了眼睛。靖和初年過了一小半。歷史上的鄧瑛死在這一年的秋天?!皵?shù)點(diǎn)秋聲聽夢短,檐下芭蕉雨?!睏钔裨诠P記的最后一頁寫下了這句詞。四月底,桐嘉書院院生妻兒的‘人命案’被順天府移交東廠獄。督察院罵聲一片,加上琉璃廠案與桐嘉案重審翻案,彈劾鄧瑛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飛到了內(nèi)閣的案頭。白玉陽將這些折子全部堆到了楊倫的案上,就在楊倫艱難寫夾票擬的同時,楊婉在清波館內(nèi)將自己的筆記翻到了第一頁。那一頁上赫然寫道:貞寧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鄧瑛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誤會,他以為我是當(dāng)時世上唯一一個沒有放棄他殘生的女人,事實(shí)上我只是一個試圖從他身上攫取一手資料的學(xué)術(shù)界女變態(tài)而已。文字是英文。筆調(diào)中的戲謔感,如同她曾經(jīng)與這個時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經(jīng)逐漸變得有些陌生。事實(shí)上,她并不是一個學(xué)術(shù)女變態(tài),她是一個慎重的記錄者,一個專業(yè)歷史研究者,也是浩蕩的人潮隊(duì)伍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之人。楊婉撕掉這一頁,又在面前鋪開一張宣紙,扼袖研墨,取筆喂飽筆尖。落筆時筆畫端正,盡可能地收斂住現(xiàn)代的文法,行文卻也不刻意雅正。靖和初年的夏季,她開始自譯這本筆記。和《鄧瑛傳》相比,這本‘流水賬’沒有體系,沒有什么邏輯,沒有參考任何的文獻(xiàn),也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理論做支撐,只是她的一家之。從專業(yè)的角度看來,這并不能算是嚴(yán)肅學(xué)術(shù)的著作,但卻是她身為一個研究者,對鄧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認(rèn)知。她夜以繼日地整理,修改,咳疾也跟著越發(fā)地嚴(yán)重起來。宋云輕幫她請了大夫,吃了藥不見好轉(zhuǎn)。然而讓她有些無語的是,她開始掉頭發(fā)了,就像當(dāng)年寫博士論文時一樣。楊勸她道:“這樣熬下去不好?!睏钔衤犃酥皇切π?,“寫文章的人,都嘔心瀝血,我這才到哪兒呢?!睏畹溃骸澳嵌嗍菫榱斯γ筒琶?,你為了什么?”楊婉低頭望著手底下的墨字?!拔乙惨粯樱瑸椤选!睏畹溃骸巴駜?,你不是求名的人?!薄盀槿饲蟆惨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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