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盛世(五)
李懋和妻子見兒子目光熱切,想想白天從官府小跑腿趙二哥那里打聽來的內(nèi)部消息,沒來由地心里發(fā)軟,相繼表示了妥協(xié)。
“你要留著,就留著吧。反正這東西逆了季節(jié)而生,從來沒人養(yǎng)得活!”老李懋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嘮叨。
大凡野獸,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養(yǎng)。小崽子趁著食物富足的夏秋兩季拼了命生長,這樣待冬天來臨時,它們才能長到足夠體重熬過冬天的嚴(yán)寒和饑餓。而李旭獵來的這頭小狼崽子顯然是剛剛出生沒滿月的,成活的可能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縱使心里不喜歡,也犯不著為了一個不可能養(yǎng)大的狼崽子跟兒子較真兒。
“記得別太嬌寵它,一旦發(fā)現(xiàn)它露了野性。要么殺掉,要么趕走,千萬別讓它反咬你一口!”李張氏端起碗,給兒子盛上滿滿一碗肉羹?!跋群纫煌敫?,然后再去碰酒。你舅舅送來的酒多著呢,沒半個月喝不盡!”
“謝謝爹,謝謝娘!”李旭高興地答應(yīng)著,根本沒聽進老兩口嘮叨些什么。飛也般跑出門去,把狼崽子安頓到自己床頭下,又沖進廚房,調(diào)了碗米湯給它。然后才興沖沖跑回來陪著父母吃飯。
當(dāng)年亮子也是這般跳脫,可惜…….。李張氏看著來回忙碌的兒子,眼角上又見了淚光。白天丈夫趕到城里打聽消息,花了二十幾個錢才買得官府跑腿趙二狗子松口。據(jù)那姓趙的透漏,皇上正籌劃著御駕親征高麗。上谷、涿郡、漁陽、盧龍(北平)四個邊郡的官員已經(jīng)急亂了套。這幾個地方地靠邊境,士兵能適應(yīng)遼東的氣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點地區(qū)。
“我說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準(zhǔn)備!”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處趙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據(jù)說皇上發(fā)了話,邊郡良家子盡數(shù)入伍。無論家中兄弟幾個,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個孩了,還不到十四,我也過了四十!”李懋至今還記得自己扯謊時的窘迫,口袋中最后幾個錢也塞到了趙二手里,希望對方屆時能高抬貴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滿意足的趙二官人拍著李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他,“上邊說了,今年備糧食、衣甲,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后集結(jié)整訓(xùn),真正出兵,估計得后年開春兒。實話實說,咱倆交情歸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證還能照看你三年。若是頭上換了個實心眼的郡守老爺,我們這些當(dāng)差的,還不是人家怎么說咱怎么答應(yīng)著!”
想到趙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里的酒就開始發(fā)苦。大隋朝有過規(guī)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獨子從軍??赡嵌际抢匣噬弦?guī)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著的時候,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guī)定當(dāng)回事情,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jīng)死了那么多年!
無論心里多苦,多不情愿,有些事情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亂。李懋嘆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酒杯,對著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姓孫…….”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著,一手托著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著只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餓得很了,吃得如風(fēng)卷殘云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不斷地在旁邊溫相勸:“慢點,慢點,別噎著,鍋里多著呢!”
“帶隊的叫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著頭大聲道。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么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diào),把自己的意思重復(fù)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xué)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jīng)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夢想里,有過考取進士立于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xué)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dāng)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里,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曬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fù)。
而且一旦從了商,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于自動放棄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遠不可能
再參加科舉。
“爹,爹這,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顏面對兒子得目光,躲閃著解釋。
李旭看著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家中雖然窮困,但比起鄉(xiāng)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xué)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官府還為學(xué)子們提供一日兩餐。盡管那飯菜里鮮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幫著母親料理家務(wù),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xué)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轉(zhuǎn)過身子,不住地擦淚。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著四夷賓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兒子。
“家里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器從軍。爹想讓你借著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后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壓力,終于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逼著兒子當(dāng)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舉動,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為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這個理由多少能讓人透過口氣來。
“我不去塞外,當(dāng)兵就當(dāng)兵,功名但在馬上取……!”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心里一塊石頭當(dāng)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說道。
“啪!”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剎那間,李懋被風(fēng)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成了青黑色,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嘴,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鄉(xiāng)數(shù)百戶,那家有人活著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動什么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里。想安慰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dd”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里的祖訓(xùn)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zhǔn)備出塞吧!你哥已經(jīng)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