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lián)艄模ㄈ拢┚G林中奉行的是以實力為王的原則，李密以一個被朝廷追得無處躲藏的喪家犬身份，轉(zhuǎn)眼間就做上了瓦崗寨的二當(dāng)家，本來就讓很多人心中不服。聽程知節(jié)如此一嚷嚷，立刻有人在下邊大聲附和起來。“對啊，要報仇自己去與老賊拼命，別讓咱們替你當(dāng)槍使！”“對啊，咱們瓦崗軍志向沒那么大，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挺好，從來沒想著做什么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拯救誰啊，都拯救到自己家里去了吧！”聚義廳內(nèi)的氣氛一時極為尷尬，王當(dāng)仁被下面的混話憋得直喘粗氣，李密的臉色也青中透紅。論武藝，眾豪杰之中的確無人是程知節(jié)對手。論智謀，李密最近昏招疊出?？删瓦@樣眼睜睜地看著張須陀揚長而去，有些人心里又十分不甘。任張須陀離開會產(chǎn)生一系列眾人無法接受的后果，第一，待老賊和他麾下的三員悍將于滎陽站穩(wěn)的腳跟，豪杰們將再無一天安生日子好過。第二，如果就此收兵，則意味著李密的謀劃徹底失敗，迫于壓力，他將不得不交出瓦崗軍的主導(dǎo)權(quán)。第三，徐茂功重掌軍權(quán)后，定然會推行他那套精兵策略，眾豪杰手中的力量等于變相地被瓦崗寨裁撤吞并，再不能像現(xiàn)在般快樂逍遙。無數(shù)雙眼睛都看向了李密，期待他能拿出一個萬全之策。還有無數(shù)雙眼睛看向了徐茂功，期待他挺身而出，做出些關(guān)鍵決策來力挽狂瀾。甚至有個別人的眼里出現(xiàn)了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散伙更好，人心都散了，還能有什么前途！’“程將軍的話雖然糙，卻不無道理！”眾目睽睽之下，徐茂功無法再保持沉默，微笑著越眾而出，大聲說道。剎那間，李密身邊的幾個心腹面如死灰。他們的根基本來就不甚安穩(wěn)，多虧了翟讓迷信天命，徐茂功等人顧全大局，才勉強在瓦崗寨中占住了一席之地。值此李密的威望嚴(yán)重受損、三軍將士躁動不安之際，隱忍多時的徐茂功突然跳出來發(fā)難，他們這些外來人馬豈有半分還手的力量？可以預(yù)料，此事的最好結(jié)局不過是大伙從明日起再次開始四處流亡，重新過回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暗珡娜稚峡?，密公之策更為長遠。”徐茂功的第二句話，又把李密等人從懸崖邊上用力拉了回來。他沖著程知節(jié)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又四下向眾位豪杰拱了拱手，坦然地補充，“密公所，重在全局。程將軍所，著眼細節(jié)?？吹慕嵌炔煌匀唤Y(jié)論不盡相似?！薄昂迷挾甲屇阋粋€人說了！”站在李密身后的牛進達暗中嘀咕，同時也暗自佩服徐茂功的心胸。如果密公和徐當(dāng)家易地而處，以他對自家主公的了解，李密絕對會趁勢步步緊逼，直到將對方徹底擠出瓦崗軍才肯作罷。而徐茂功卻在勝券在握的時候退縮了，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會徹底失去很多人的擁戴?！胺讲琶芄跏牵绻业炔怀弥鴱堩毻恿⒆阄捶€(wěn)之時予以重創(chuàng)，恐怕將來他摸清滎陽周邊形勢后，便會拿我等祭刀！”徐茂功微笑著，讓自己的聲音傳遍全場。他理解程知節(jié)的好意，這位看似莽撞的同伴，實際上心思細密異常。但眼下不能讓瓦崗軍分裂，群雄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分裂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靶旖y(tǒng)領(lǐng)之甚合我意！”李密感激地看了一眼徐茂功，順勢接過話頭，“但程將軍說得也對，我剛才所定的截斷運河之計，的確有些莽撞了，具體如何實施，還需要和大伙仔細商量！”“程將軍直不諱，正是為將的本分。一人之思難免疏忽，我等群策群力，才是圖謀大業(yè)的應(yīng)有之風(fēng)！”行軍長史房彥藻也靠上前，笑著轉(zhuǎn)圜。剛才的尷尬情景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至今感覺起來，后輩依然涼嗖嗖濕膩膩地難受?！笆前?，密公只是指出了大概方向，具體實施，還是我等細商才
行！”眾豪杰紛紛出響應(yīng)。程知節(jié)看了一眼徐茂功，又回頭看了看周圍弟兄，也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拔疫@人嘴巴上就是沒把門的，大伙見諒，密公見諒！”“什么見諒不建諒的。咬金快人快語，正對我心。咱們議事時如果都揀好聽的說，那不成了楊廣的朝廷了么？”李密笑著向程知節(jié)拱手，“今后我再有什么疏失，還請咬金兄毫不客氣地給指出來。咱們?nèi)绻B聽兩句反對意見的心胸都無，還成什么大事？不如分了細軟散伙罷了，好歹還能過幾年富足日子！”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一場危機也隨之消弭于無形。李密重新走回地圖前，仔細看了看敵我兩軍的位置，丟下鵝毛扇，四下拱手道：“我欲讓張須陀無法于滎陽立足，但一時沒有什么太好的方法。哪位將軍若是能想到，不妨上前明！”“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還是密公你先說吧，我等在下面補充！”吳黑闥笑著嚷嚷道。在他記憶中，李密從來沒這么謙虛過。但收起傲然之態(tài)的李密反而更令人覺得親切，亦更令追隨其的人心底感到踏實。“是啊，咱們都和程將軍一樣，擅長臨陣廝殺，不擅長長遠謀劃。密公若是想找人商量，還是找徐統(tǒng)領(lǐng)吧！”單雄信在隊列中大聲建議。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都覺得單雄信的話簡直說到了大伙心里去了。李密聞之，也笑著四下拱手：“披堅執(zhí)銳，斬將奪旗，我不如知節(jié)、雄信。威能立國，義能伏眾，我不如翟大當(dāng)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不如茂功、彥藻。密唯一所長，便是在大隋朝堂上站過幾個月，知道其薄弱所在，能引諸位下刀而已。所以大伙切莫謙虛，咱們一起來說！”當(dāng)即，房彥藻帶人將地圖從墻上取下，直接鋪到了議事廳中間。眾將領(lǐng)圍著地圖站了一個圈，七嘴八舌尋求坡敵之策。不讓張須陀向朝廷交差，這個由李密提出的大方向眾人皆沒什么疑問。無論原來的瓦崗寨本部將領(lǐng)，還是后來的外八營豪杰，都覺得張須陀是個大威脅，任何能消弱他的辦法大伙不妨都試上一試。但具體如何實施，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主張。有人建議分兵數(shù)路，騷擾滎陽周圍的郡縣。地方上越不安寧，張須陀所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越大。有人建議繼續(xù)李密剛才的謀劃，在兩條運河上制造聲勢。只要多劫幾次開往東都的糧船，朝廷上肯定有人坐不住。但這些辦法的見效都需要一段時間，欲給張須陀一個下馬威，卻是力不能及?！爸T位有沒有覺得，張須陀老賊的行軍路線有些蹊蹺？”徐茂功靜靜聽大伙議論了一會兒，突然出提醒。地圖上的標(biāo)記顯示，張須陀是兵分兩路走向滎陽。行動稍嫌緩慢的步兵走的是陳留通往滎陽的官道，輜重則走的是運河，由兩千行動迅捷的騎兵護送。這樣走的好處是士兵的負(fù)擔(dān)小，運河修建的意義便是運送軍資，在它修成后，大隋朝任何一個將領(lǐng)在無外來威脅的情況下都愿意把糧草輜重由水道上運。“對啊，老賊此舉分明是不將咱們大伙放在眼里！”王當(dāng)仁第一個意識到徐茂功的話外之意，大聲嚷嚷。如果是太平年月，張須陀這樣行軍無可厚非，可運河距離東郡近在咫尺，他依然敢只用兩千騎兵押送全軍物資，簡直送上門來邀請大伙去搶。“押送輜重的是李仲堅和羅士信，他們二人武藝都高強，用兵也極其仔細。特別是那個李仲堅，從出道到現(xiàn)在，身經(jīng)數(shù)十戰(zhàn)，未曾一敗！”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低聲提醒?！按巳伺c我麾下的弟兄，曾有血海深仇！既然送上門來，密不得不與之一會！”果然，聽到隋軍主將的名字，李密的聲音又凄厲的起來。不像剛才那么沖動，而是在冷靜中壓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原來他真正想除之而后快的是李仲堅！”謝映登當(dāng)即心里雪亮，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掃徐茂功
，若有所思。徐茂功先前之所以與李密關(guān)系處得很僵，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那名隋將的緣故。謝映登清楚地記得，當(dāng)徐茂功得知李密利用自己和隋將的友情大做文章后，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那抹傷痛與憤怒。那是一把三尖兩刃刀，不禁刺傷的敵人，同時也殺傷了自己。負(fù)責(zé)收集情報的謝映登知道，經(jīng)李密一手謀劃過的流，曾經(jīng)在齊郡郡兵中間引起場不大不小的騷動。但同時，也成了一些人攻擊徐茂功的有力把柄。那些人認(rèn)為，徐茂功在泰山腳下面對人數(shù)不及己方四分之一郡兵卻避而走之，實在丟了瓦崗寨的臉。而令徐茂功做出這種丟臉決定的根本原因便是，其心里還對隋將李仲堅念著舊日交情。流傳播到最后，已經(jīng)完全偏離了制造者的初衷。齊郡那邊的騷動在張須陀的刻意壓制下迅速平息，瓦崗軍這邊，一直把徐茂功視作臂膀的翟讓大當(dāng)家，卻在大伙爭奪軍師位置的關(guān)鍵時刻，把支持給了李密?，F(xiàn)在，謝映登不得不再一次將這個令無數(shù)人頭疼了名字?jǐn)[到桌面上來，供眾人定奪。張須陀和李旭兵分兩路，一部走官道，一部沿運河前行。官道和運河彼此之間的距離并不固定，最近處幾乎緊緊相挨。最遠處，卻隔著近五十里。五十里的距離，在用兵者眼中已經(jīng)是一個機會。李密的手指快速握成了拳頭，關(guān)節(jié)處沒有半分血色?！懊?，如果咱們兵出陽武，用一部兵馬拖住張須陀，另一部分聚殲李旭和羅士信，你認(rèn)為可有勝算？”“陽武城守將裴得仁是個膽小鬼，咱們大軍從他城下經(jīng)過，他未必敢出來攔截。繞過陽武后，直撲河道上的官場，羅士信和李旭的確不得不救?！毙烀ρ劬Χ⒅貓D，聲音里不帶半分感情?！按巳耸菞顝V的愛將，若死于咱們之手，張須陀肯定要丟官罷職！”謝映登的副手張亮亦走上前，大聲建議道。他知道李旭就是當(dāng)年自己在塞上并肩作戰(zhàn)的好兄弟，也知道徐茂功和李旭之間的交情。但大業(yè)當(dāng)前，交情只能暫且放在一旁，“咱們別光考慮著如何殺人！”徐茂功搖了搖頭，慎重地提醒。他剛才想說得完全不是現(xiàn)在這個話題，但眾人的發(fā)卻早已背離了其初衷?！皬堩毻雍屠钚駜刹勘R之間最大的距離不過五十里，如果咱們設(shè)計伏擊李旭，就得分兵去阻攔張須陀救人。據(jù)我所知，老賊對麾下一向愛護得很，絕不會坐視羅、李二人有危險猶豫不救！”“咱們再派一支兵馬去攔住張須陀！不惜一切代價，攔住他一整天?！崩蠲芟肓讼?，毅然決定?！凹幢氵^后朝廷不追究，羅、李二人一除，張須陀也等于斷了兩條臂膀。其麾下三杰只剩下秦叔寶一個，對我們的威脅大減！”“對，斷其一臂，讓他也知道知道咱們不是好欺負(fù)的！”王當(dāng)仁、李公逸等人大聲響應(yīng)。“我愿帶本部兵馬前往，攔截張須陀！”王伯當(dāng)分開眾人，向李密拱手請纓?！拔液筒?dāng)兄一塊去！”韋城營統(tǒng)領(lǐng)周文舉亦主動請纓?！皬堩毻佑帽幌蛑?jǐn)慎”徐茂功還想提醒大伙再考慮周詳些，話頭卻被肩膀上傳來的一股大力所打斷?！懊?，我知道你很難做！”李密搬住徐茂功的肩膀，話語和目光中都充滿了理解和同情，“但此刻，恐怕不得不大義滅親。如果咱們成功將姓李的困住，你可以試試勸他投降。此人年少有為…….”“密公多心了，我只是怕張須陀還有別的安排而已！”徐茂功苦笑著搖頭，既然李密把話都說到這種分上，他的確也不能在擎肘。只是張須陀真的會留這么大的破綻給別人攻么？徐茂功不相信。他想再提醒幾句，望著眼前擦拳抹掌的豪杰，嘴巴動了動，最終只發(fā)出了一聲極低的嘆息。那嘆息聲微乎其微，很快被眾人的笑聲和議論聲所吞沒。卻如霧一般，深深地縈繞在徐茂功自己的心頭，久久不散。酒徒注：拉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