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是當(dāng)?shù)氐拿T老族,全縣田地,三分之一都號著個徐字兒,前清時,祖宗還當(dāng)過官,如今皇帝沒了,一是怕被人指著脊梁骨罵沒骨氣,二來,如今局勢實(shí)在是亂,今天這個稱帝,明天大總統(tǒng)和總理鬧府院之爭,再后天督軍打省長,光是川西這一片兒,就有好幾派勢力,徐家也想先看清形勢,所以不肯貿(mào)然出來做新政府給的那種其實(shí)也沒什么實(shí)權(quán)的官兒,干脆關(guān)起來門來,過著自己的日子。
在這個天高皇帝遠(yuǎn)的川西長義縣里,徐家就是王法,如今新政府派來的徐縣長,因?yàn)榍『煤托旒彝?,到了徐老太的跟前,也照樣要畢恭畢敬地自稱侄兒。
媒婆嘴里的徐家三爺,名徐致深,是大房里的次子,他十六歲的時候,因?yàn)椴粷M徐老太和寡居的母親白太太張羅著給他定親,找自己的大哥徐致洲交待了一句,扭頭就走,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徐家有兩房,長房已經(jīng)沒了的大老爺是徐老太的親生兒子,生了大爺徐致洲和三爺徐致深,二房是姨太奶奶出的,有個同輩的二爺徐致海。三個孫子里,徐老太私心里最疼小孫徐致深。他走的那一年,前清正到處抓捕革命.黨,人心惶惶,他這一走,徐家全亂了套,派人到處的找,卻始終杳無音訊,直到三年之后,伴隨著一聲炮響,皇帝下臺,民國大總統(tǒng)上臺,徐家也終于打聽到了徐致深的下落,說他當(dāng)年去了南方投奔陸軍學(xué)堂,加入了革.命黨,死于一場對清廷的亂戰(zhàn),因?yàn)楫?dāng)時戰(zhàn)況慘烈,尸身和許多他的同黨無法辨認(rèn),被群葬在了烈士冢里,找也找也不回來了。
徐老太哭了一年,差點(diǎn)把眼睛都哭瞎了,一邊罵革.命黨,一邊罵皇帝黨,一年之后,終于想了起來,張羅著要替自己這個最心疼的孫子娶冥婚,養(yǎng)一個過繼兒子,這樣他到了陰間,也不至于沒有香火可繼。
媒婆立刻向徐老太推薦薛家女兒薛紅箋。
父親是前清進(jìn)士,詩書之家,十四歲,容貌好,聽話,老實(shí),一清二白。不好的地方,據(jù)說她生母出身差了點(diǎn),當(dāng)年好像是京城里的一個紅伶人,后來薛老爺落難,她也不知所蹤了,因?yàn)槭潜桓绺鐜Т蟮模龥]裹成小腳,并且,還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徐老太斟酌了一番,覺得中意,而且啞巴更好,于是差遣媒婆做親,因?yàn)槭勤せ?,自然許下了豐厚的聘禮。
白姑自然樂意。
這兩年,她沒少為這個拖油瓶似的小姑子操婚事的心。隨便嫁個窮漢,拿不到多少錢,總不甘心,畢竟,薛紅箋長的好。但想嫁個殷實(shí)人家,又難,沒多少嫁妝,還不開口說話,也就只有當(dāng)填房或者做小的份兒?,F(xiàn)在徐家竟然看上了她,雖說是嫁那個死了的三爺,但在白姑看來,啞巴小姑子能嫁進(jìn)縣城徐家,簡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好事,立刻就答應(yīng)了下來。
薛紅箋那個哥哥,雖然有點(diǎn)不忍心,但根本就不敢反駁,何況,徐家都開口了,他又怎么敢拒絕?
就這樣,三年前,十四歲的薛紅箋被一頂大紅花轎從正門抬進(jìn)了徐家大宅的院里,抱著三爺靈牌成了親,徐老太又從族里過繼了一個小子,起名光宗,養(yǎng)在她的屋里,到如今,薛紅箋十七歲,兒子也已經(jīng)六歲了。
……
甄朱的記憶里,有關(guān)于薛紅箋過去的一切,自然,也清楚她為什么要上吊尋死。
她跟著小蓮穿過那道刷著褪色紅漆的回廊,來到了徐老太那間屋的檐下,這時,迎面撞到一個身穿藍(lán)底寶石花綢衫的男人。
男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張白凈英俊的臉,看起來斯斯文文,正是徐家二房里的少爺徐致海。
“噯,磨磨蹭蹭,可來了,趕緊的,老太太剛問起你呢,我說你忙著和帳房對賬,這才遲了……”
紫色團(tuán)花的旗袍背影在門里晃了下,一只懸著水色十足玉鐲的手腕伸了出來,低聲埋怨聲中,二奶奶招娣扯著二爺?shù)男渥?,將他一下拽了進(jìn)去。
二爺腳跨進(jìn)了門檻,半張臉卻依舊露在門外,他朝她投來一個微微帶笑,又似乎含著威脅的意味深長的眼神,馬褂后擺一飄,身影就消失在了門后。
甄朱垂下眼睛,站在門檻外等著。
薛紅箋的記憶告訴她,這是規(guī)矩,因?yàn)樗矸萏厥?,加上前幾天上吊尋死,徐老太正厭著她,沒有里頭的傳喚,她不能隨意進(jìn)入徐老太的這間堂屋。.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