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回門。王副官施展了通天的十八般武藝,終于于昨日成功地把一輛汽車翻山越嶺從外面的世界給弄進了長義縣里,雖然晚了幾天,憾沒能趕上迎親時候用,但用在今天回門,也是造成了轟動的效果。
川地多山蜀道難,長義縣城通出去,有一段不短的曲曲折折的山路,沒有能容汽車行駛的車道,千百年來,進出全靠腳力或是騾馬,外頭的人進來,即便有車,也只能把車停在山道那頭。這還是全縣出現(xiàn)的第一輛汽車,當天徐致深開著,送甄朱從徐家大宅出發(fā),一路招搖過市,車屁股后跟了一大幫追著跑的娃蛋子,在全縣人的艷羨目光中出了縣城大門,來到興隆鎮(zhèn)的麻油鋪子。
這天回門,熱鬧無比,引來了全鎮(zhèn)人的圍觀,白姑一身新衣,春風滿面,進進出出,極盡阿諛奉承之事,隔了一條街都還能不時聽到她響亮的笑聲和說話聲。徐致深和甄朱留下吃了午飯,動身回縣城,車里捎帶了老張頭。能坐上洋汽車,這待遇比縣長還要好,老張頭從上車開始,身子就挺的筆直,一動不動,神色激動無比。
說實話,這種坑坑洼洼,布滿交錯牛車車轍印痕,寬度也勘勘只能容納一輛汽車通過的田間道,并不怎么適合開車,但徐致深好像不在乎,開了一會兒,在窄道上玩起了車技,速度飚的那叫一個快,車身跳躍之間,老張頭的臉色開始發(fā)白,從剛上車的激動無比變成緊張無比,又不敢開口阻止三少爺,甄朱看他嚇的夠嗆,伸手狠狠擰了下徐致深的胳膊,他哎呦了一聲,這才慢了下來,老張頭終于緩出了一口氣,向少奶奶投去感激的目光。
甄朱轉(zhuǎn)頭,眺望著車窗外那片一望無垠的田地。
這一大片田地都屬徐家所有,租給佃戶種植,將近初冬,現(xiàn)在稻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農(nóng)忙季節(jié)剛過去,地里只剩下一簇簇的稻樁,但還是能看到一些人,三三兩兩在地頭里忙碌,有大人,也有小孩,忙著撿稻穗,收稻桿,捉泥鰍,遠遠看到一輛稀奇洋車開來,都停了手里的事,紛紛站起來望著。
車停了。
甄朱轉(zhuǎn)頭,見徐致深將車停在田邊一塊空地的一株老歪脖子樹下,下去脫了鞋,赤腳要下地的樣子。
甄朱驚訝,趕緊也下車拉住他:“你做什么呢?”
徐致深轉(zhuǎn)頭:“忽然想起來小時候挖泥鰍的事兒。這會兒田里泥鰍養(yǎng)的最是肥壯,大的有拇指粗細,我下去挖些過來,回去了,晚上燉老黃酒吃……”
他瞥了眼身后不遠處跟著下了車的老張頭,附耳低語:“都說這玩意兒吃了壯陽,等著晚上我伺候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甄朱嗤的笑了一聲,抬手打了他一下,他哈哈大笑,脫了外套,往甄朱懷里一丟,挽起褲管就要下去。
老張頭見狀不對,趕緊追到田埂阻攔:“哎喲我的三爺,你這是要干什么?你要泥鰍,我叫人給你抓就好,你要多少有多少,用不著自己下去啊——”
徐致深挑了挑眉,“去去,別擋著三爺我的正事兒!去給我弄個鏟子,還有簍子!快點!”
老張頭看起來還不樂意,嘴里嘟囔著,轉(zhuǎn)向甄朱求助。
甄朱抿了抿嘴,笑:“別管他了。你照他說的做就是了。”
老張頭無可奈何,只好沖附近的一個佃戶吆喝了一聲,很快拿了工具,徐致深接過來,踩著因為昨夜一場雨水變得泥汪汪的泥巴地,彎腰開始挖泥鰍,照例,很快又引來附近的一群佃戶,大人小孩起先只是遠遠圍觀,目光是好奇而迷惑的,漸漸的,有膽大的小孩兒過來了,圍著徐致深嘰嘰喳喳,熱心地給他指點泥鰍多的地方。
甄朱就一直坐在那株老樹下的一塊石頭上,抱膝靜靜眺望著徐致深在田地里的身影。他很快就和那群跟在自己屁股后頭的小孩打成了一片,甄朱的耳畔,隨風不時傳來他和小孩兒的說話聲,到了后來,仿佛還為挖洞的正確方式吵了起來,居然讓他吵贏了,他大笑,得意洋洋,看起來是那么的快活,越走越遠,在地里忙碌了許久,直到日頭漸漸偏西,才終于回來,手里拎著挖來的淺淺小半簍泥鰍,沾了一身泥巴,上了地頭,把戰(zhàn)利品往甄朱腳邊一放,提溜了自己的鞋,到附近河邊去洗了洗,回來身上依然還是沒洗干凈,也管不了這么多,回到車上,把老張頭先送了回去,隨后就和甄朱說說笑笑,一路回往了縣城。
兩人到了徐家,已不早了,管事匆匆迎了出來,似乎有事要說,一眼看見徐致深皺巴巴的褲管上沾著沒洗干凈的泥巴痕,錯愕,徐致深把簍子往他手里一放,讓送去廚房燉酒,管事反應了過來,“哎”了一聲,提了簍子,趕緊又說:“三爺,家里午后來了客,說是省督軍的人,來拜訪三爺,一直在會客屋里等著哪——”
徐致深腳步停了停,皺眉:“怎么又來了?前些天不是來過嗎?”
“這回成都那邊的!”管事的忙道。
徐致深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如今四川有兩個政府,一個人稱劉成都,一個叫做孫重慶。川地方割據(jù)劇烈,成都原本歷來是省城,民國初起就有一劉姓督軍,兼任省長,但頭幾年,又有一孫姓派系在重慶成立軍政府,自任督軍,兩方陸陸續(xù)續(xù)打過幾次,劉也奈何不了孫派,孫派就要北政府給自己正名,那邊鞭長莫及,自顧不暇,反正只在四川地頭里鬧,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任命了一個四川將軍的名號,于是成渝對抗,一直這么持續(xù)了下去。
徐致深之前剛回來那會兒,重慶方就來過人,當時被徐致深客客氣氣請走了?,F(xiàn)在聽管事的這么一說,想了下,和甄朱說了聲先回屋,轉(zhuǎn)身就往會客屋走去。
管事的遲疑了下:“三爺,您不先換身行頭?”
“換什么,這不挺好。都讓人等了半天了,趕緊先去見客為好。”
徐致深撣了撣衣袖,朝前走去,
……
甄朱回屋換了身家常的衣裳,等他,等了約摸兩刻鐘,聽見外頭老媽子叫了聲“三爺”,轉(zhuǎn)身要迎出去,他已經(jīng)笑瞇瞇地進了屋,嘴里嚷著肚子餓,沒理睬,先催他去洗澡,換了身干凈的衣裳,開飯,吃的時候,順便問了聲訪客。
“沒什么。已經(jīng)叫人送走安排住宿,吃好住好,明早送客?!?
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只顧狼吞虎咽,看起來是真的餓了。
甄朱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不再追問,只把他喜歡的菜推到他面前,嘖了一聲:“我不跟你搶!跟三天沒吃飯似的。”
徐致深沖她一笑,一口氣吃完了兩大碗的飯,摸了摸肚子,忽然噯了一聲:“我的黃酒燉泥鰍呢?你不會是偷吃了吧?”
甄朱撇了瞥嘴,親自把用紫砂小鍋燉好的泥鰍端了過來,放在他的面前:“你的!吃吧!”
徐致深掀開了蓋子,伴隨著騰騰熱氣,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但即便這樣,還是掩不住泥鰍的那股子腥土氣味,他湊過來,深深聞了一口,一臉的陶醉,拿起筷子夾起個泥鰍段,正要往嘴里送,瞥了眼甄朱,改送到她的嘴邊:“來,張嘴,好東西啊,辛苦了一下午,第一口先喂你?!?
甄朱看了眼那一條條浸泡在黃酒里的煮熟了的泥鰍,趕緊搖頭,神色誠懇:“我不吃。你這么辛苦,好好補補才對,你自己吃吧。”說著抬手,捏著筷子往他嘴里送。
老媽子出去了,邊上沒人。徐致深一口吞了泥鰍,順手摸了把她的臉,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著:“我說,我干嘛要補啊?還不是為了伺候小妖精?昨晚把我纏的,大半夜也不讓睡覺,簡直要累死我了?!?
甄朱啪的打掉他的手:“一邊去!給我記著你的話!晚上你要是碰我一下,你就是小狗!”
“別!你看我都吃了這么多了,你不讓我碰,存心是想讓我暴血?”
他順手將她一把撈了過來,按在自己的腿上,夾了條最肥的往她嘴里送:“張嘴,你得跟我一起吃,要補一起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