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深轉(zhuǎn)過了頭。
月光如一汪靜水,懸空淡淡灑下。她向著明月,面容清皎,眸光澄澈,他的臉龐卻籠罩在半明半暗的暈影之中,中間繚繞著一縷淡淡的還沒來得及消散的青白煙霧,目光便帶出了幾分晦暗的顏色。
沉默了片刻,他慢慢地捻滅手中香煙,伸臂將她從欄桿后拖抱到身前,放她橫坐在了自己的腿上,脫下外衣,包住了她的身子,緊了緊領(lǐng)口。
“什么故意?”
隨后他往后,閑閑地靠在身后一根棟柱之上,雙目注視著她,唇角微微勾了一勾。
“故意浪蕩,故意招搖,故意讓別人看你變成紈绔?!?
他注視著她,別過臉,并沒發(fā)出聲音,只是肩膀微微抖動,仿佛在悶笑,片刻后,忽轉(zhuǎn)回臉,正色說:“女人太聰明,往往就不可愛了。你不知道這一點嗎?”
他的語氣分明是在和她調(diào)笑,但眉梢眼尾,卻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了一絲蕭瑟,如侵染了這秋末冬初深夜帶著月光寒意的露氣。
甄朱和他四目相對,緩緩地說:“我是個笨女人,只是我比旁人知道些你。你回鄉(xiāng)后,就跟換了個似的,每天看起來那么快活,我卻感覺的到,你心里其實并不真正快活?!?
他嗤的輕笑一聲,抬手,拇指在她柔嫩面頰上輕輕刮擦了下,隨即將她攬到胸前,微微低頭,帶了些涼意的鼻尖輕輕蹭著她散發(fā)著溫暖馨香的鬢發(fā)。
“傻婆娘!有你陪我,我是快活的。”他柔聲說道。
甄朱將臉貼在了他的頸窩里,雙手從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中穿了出去,環(huán)抱住他的腰。
他沉默了下去,沒再說什么了,只是那樣任由她圈抱著自己的腰身,心跳彼此相和,月光在地上投出了一道兩人相擁的身影。
良久,他的唇慢慢移她耳畔,低聲道:“你說的也沒錯……我確實是預(yù)料到有今天這樣的事,為的,就是有個拒絕的借口……”
他頓了一下。
“但這并不是主要目的。我的目的,是為了保存二師?!?
甄朱抬起臉,睜大眼睛望著他。
“二師上下上萬兄弟,是我這些年一手帶出來的,弟兄們膽肝相照,個個全是漢子。南陸系一直有個說法,二師只知師長,不知大帥。張效年此人,疑心極大,現(xiàn)在我人雖然走了,但他對我必定還不放心,如果他認定二師存有異心,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寧可毀掉,也不會冒著二師可能會被我?guī)ё叩娘L(fēng)險。最早來過的那個成都督軍,看起來是來延攬我,實際是張效年的人。”
他看向甄朱:“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
甄朱微微吃驚。
她確實想到了第一層,以為徐致深回來后,一反常態(tài),放浪形骸,是為了推拒類似于老曹這種的政客,卻真的沒有想到過別的,更深的東西。
她定定望著面前的男人,遲疑了下,輕聲說:“我就知道,你既生于這亂世,天生就不該泯于平淡。你準備什么時候出去?”
徐致深微微一笑,眼底深出,卻無不落寞。
“朱朱,張效年是我恩師,多年前,他還沒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時,也不是今天如你所知的人。權(quán)力很迷人,但權(quán)力也會令人失去本心,甚至喪失理智。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幾年宦海沉浮,對此我也早有準備。這次我替他背下了這個罵名,知情外人以為我是無奈,無奈固然是有幾分,但更多還是心甘。這也是算是我最后對他當年提攜的最后報答吧!”
他頓了一下。
“即便到了現(xiàn)在,只要他不犯我,我大約可以一直這么浪蕩下去……”
他忽的一笑,神色里流露出一絲帶了孩子氣般的邪氣,屈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有你這么個少奶奶在我身邊,我就當個浪蕩少爺,也是不錯。”
就在片刻之前,她于深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身邊,尋出來看到他獨自在外抽煙的那個孤單背影,她心里發(fā)堵,并且有些擔心。
雄鷹鎩羽,龍擱淺灘,用來形容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他,再貼切不過了。
她明白他的心情。對于一個十六歲就出去,幾度生死博過功業(yè)的男人來說,這種惆悵和郁懣,并不是她給的溫柔鄉(xiāng)就能徹底平復(fù)掉的。
但是現(xiàn)在,因為他剛才的那一番話,她忽然釋然了。
即便他惆悵,郁悶,不得志,甚至在家里,還要面對各種揣測和猜忌,但他并沒有迷惘,也從沒有失去過本心。
他始終是清醒著的。
這樣的男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便順著他的指,湊過去輕輕嘬了一口他翹起來的嘴角,嗯哼了一聲:“只要奶奶不罵你敗家,我是懶得管你?!?
徐致深低聲笑了幾聲,捉住她的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有點冰,送到嘴邊哈了幾口熱氣,又親了幾口。
“外面冷。走吧,回屋睡覺去。”
他柔聲說道,抱起了甄朱。
……
徐老太一天比一天老,雖然還精明依舊,咳嗽一聲就能讓站在跟前的媳婦和大奶奶二奶奶不敢透大氣兒,但精神卻越來越不濟。徐致深一改之前的放浪樣兒,整個冬天都在老屋里陪,中醫(yī)無效,就從省城請來西醫(yī),盡管用心照料,但還是沒能熬過這個歲末,過年前的幾天,在圍滿了兒孫的那張床前,抓著徐致深的手,說了一句“三兒,往后要好好的,對的起徐家祖宗”,安詳而去。
臨走前的幾天,徐老太腦子格外清楚,把族里長輩請來,給三兄弟分了家,各有所得。但在大爺和二爺兩家看來,先不管老太太臨死前有沒有私下塞好東西給老三,就明面上的帳,老三分明就是占了自己的便宜。十幾年沒回來,憑什么就能分到那些東西,何況,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而他交惡的張效年,如今越發(fā)煊赫了。
在順利渡過了危機之后,張再次得到外國的大力支持,上月,因為各省督軍團督促他重開國會,他干脆尋了個借口,解散舊國會,重組新的所謂國會,修改憲法,實行實際意義上的獨.裁。包括江東在內(nèi)的數(shù)省督軍紛紛相繼通電全國,表示反對,并表示隨時準備以武力捍衛(wèi)國家。江東譚家也趁機出兵,再次占領(lǐng)了之前曾交出的港口,隱隱成為反對派之核心力量。滬上會談的成果,毀于一旦。但這一次,張效年似乎已經(jīng)準備妥當,除了得到洋人的支持,也有數(shù)省督軍發(fā)表公開聲明,包括成都,擁護張的新國會。除此之外,就在老太太喪禮后沒幾天,張效年派來的特使,也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長義縣,在和徐致深閉門相談了許久后,被徐致深送走。
特使曾是徐致深的舊日同僚,算是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臨走前的表情,不無遺憾。
外人自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徐家人卻知道,張效年原本是不計前嫌,在這個當口特意派人,召徐致深再次出山赴京。
如果徐致深答應(yīng)了,大家自然沒什么話,哪怕老太太臨死前再偏心,他們也不敢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