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色,因蘇州河水的沉默而顯得愈發(fā)深邃。位于法租界邊緣,靠近南市的一片看似普通的弄堂深處,卻藏著一方靜謐的天地。
這是一處由杜月笙親自安排、洪幫精銳暗中護衛(wèi)的宅院,小巧卻極為雅致,仿若亂世風(fēng)暴眼中一片罕見的安寧綠洲。院中植有幾株梧桐,雖值寒冬,枝椏遒勁,在清冷月光下勾勒出寂寥而傲然的剪影。
今夜,這方小院迎來了兩位極不尋常的客人。
杜月笙依舊是那身標志性的暗色長衫,外罩貂皮坎肩,手中盤著兩枚光澤溫潤的核桃,步履沉穩(wěn),神色平和,唯有那雙閱盡江湖風(fēng)波的眼睛,在步入小院客廳時,才流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感慨。
與他同來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粗獷卻目光如電的老者,正是專程從香港秘密趕回的洪幫大佬——司徒美堂。他穿著綢緞馬褂,氣勢雄渾,不怒自威,與杜月笙的內(nèi)斂形成了鮮明對比。
婉容早已在客廳等候。她穿著一件藕荷色暗紋提花旗袍,肩頭搭著一條雪白的狐皮披肩,烏黑的秀發(fā)在腦后松松挽了一個髻,僅簪一支素雅的珍珠發(fā)簪。
脂粉未施,卻更顯天生麗質(zhì),眉宇間昔日深宮的哀婉已被一種沉靜的堅韌所取代,舉止間那份融入骨血的端莊典雅,并未因境遇變遷而稍減分毫。
她見二人進來,從容起身,微微頷首:“杜先生,司徒先生,深夜勞煩二位大駕,婉容心中不安?!?
“夫人重了?!倍旁麦瞎笆诌€禮,語氣帶著罕見的敬重,
“夫人安危,關(guān)乎甚大,杜某與司徒老哥豈敢怠慢。”他特意用了“夫人”而非其他稱謂,既避開了敏感身份,也表達了足夠的敬意。
司徒美堂聲若洪鐘,卻刻意壓低了音量:
“在下一介粗人,但也知民族大義。夫人能毅然脫離樊籠,投身救國洪流,我洪幫上下,佩服之至!此番從香港回來,就是要看看,在上海這地界,有什么是我司徒美堂和洪幫弟兄能出力的!”他話語直接,帶著江湖人的豪爽與赤誠。
賓主落座,傭人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客廳內(nèi)只剩下三人。紅泥小爐上坐著紫砂壺,水汽氤氳,茶香裊裊,暫時驅(qū)散了窗外的寒意。
杜月笙輕呷一口茶,目光掠過婉容沉靜的面容,緩聲開口,聲音帶著歷史的滄桑感:“縱觀古今,王朝興替,猶如這四季輪轉(zhuǎn),花開花落,本是天道?!?
“強如嬴秦、盛唐,終有盡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其中關(guān)鍵,往往系于‘民心’二字。失卻民心,縱有金城千里,亦不過是沙上筑塔。”
他這番話,看似在論史,實則意有所指,既是對前清命運的某種解讀,也是對當(dāng)下時局的隱喻。
婉容靜靜地聽著,眼波如古井無波,片刻后,才輕聲應(yīng)道:
“杜先生見識高遠。婉容昔日身處宮闈,如坐井觀天,不識民間疾苦,不明天下大勢。直至……直至山河破碎,親身經(jīng)歷流離,方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一家一姓之榮辱,在億兆同胞之存亡面前,輕若塵埃?!?
她的聲音柔和,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痛徹心扉后的覺悟。
司徒美堂一拍大腿,贊道:“好一個‘輕若塵?!》蛉四苡写艘姷?,勝過世間無數(shù)須眉濁物!”
“如今這世道,東洋鬼子欺人太甚,占我東北,窺我華北,亡我之心不死!咱們江湖人,講究的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管他什么前朝今朝,只要是抗日的,就是我司徒美堂的朋友!”
“司徒老哥說得是。”杜月笙微微頷首,將話題引向更深,“如今上海形勢,看似租界庇護,實則暗流洶涌?!?
“梅機關(guān)賊心不死,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宗興兄弟在上海屢挫日諜,已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此番北上,風(fēng)險不小啊?!?
當(dāng)“張宗興”這個名字被提起時,婉容一直平靜如水的眸子里,幾不可察地泛起了一絲微瀾。那微瀾極輕,極快,如同春風(fēng)吹皺一池靜水,瞬間便恢復(fù)了原狀。
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角,這個細微的動作,暴露了她內(nèi)心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平靜。
她沒有接話詢問張宗興的安危,那份關(guān)切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