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口望不見底的古井。
招待所二樓的書房里,最后一點炭火余燼已然冷卻,
只留下些許灰白的殘骸,如同這場剛剛平息、徒留滿地狼藉與鮮血的營救。
孫銘九等人已被押走,尸體也被清理,巡夜的守衛(wèi)腳步聲在窗外規(guī)律地響起,比以往更加沉重、警惕。
空氣里,硝煙味似乎已被山風(fēng)吹散,卻又仿佛無孔不入地滲入墻壁、家具,乃至人的呼吸里,留下一種冰冷的余韻。
張學(xué)良沒有睡。
他甚至沒有坐在慣常的那張?zhí)僖紊希皇潜硨χ占诺姆块g,一動不動地立在窗前。
厚重的窗簾被他拉開了一道縫隙,
窗外,沒有月亮,只有慘淡的星子鑲嵌在墨黑的天鵝絨上,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映照著院中殘存的、未來得及完全清理的暗紅色冰碴,和那幾株在寒風(fēng)中沉默佇立、枝頭殘雪皚皚的老梅。
他看得見,那雪地上曾倒臥著為他拼死沖殺的軀體;
他聽得見,那空氣里仿佛還回蕩著孫銘九嘶啞的“少帥快走”,以及弟兄們臨死前不甘的怒吼。
那一張張熟悉而年輕、此刻卻已冰冷僵硬的面孔,在他眼前交替浮現(xiàn)。
孫銘九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最后看向他時那混合著忠誠、痛苦與絕望的眼神,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銘九……弟兄們……”他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喉嚨干澀發(fā)緊,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來,窒息感攫住了他的胸腔。
是他,是他張學(xué)良,將這些熱血忠魂引向了這條不歸路。
他們本可以在東北老家,娶妻生子,安穩(wěn)度日,卻因為他,將一腔熱血毫無保留地灑在了這南國異鄉(xiāng)冰冷的土地上。
他緩緩閉上眼,可那景象,那聲音,依舊揮之不去。
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他問自己,也問這沉沉的夜色。
從東北易幟,到中原大戰(zhàn),再到西安兵諫……一步步行來,步步驚心。
他曾手握三十萬雄兵,坐鎮(zhèn)北國,意氣風(fēng)發(fā),以為可以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可如今?兵權(quán)盡失,身陷囹圄,連累得舊部舍生忘死,卻依舊看不到出路何在。
“抗日……統(tǒng)一……”這四個字,如今念來,是何等的沉重與諷刺。
他以身犯險,甘負(fù)“叛將”之名,只為促成這全國一致對外的局面。
可結(jié)果呢?自己成了階下之囚,外面的世界,烽火連天,倭寇的鐵蹄依舊在華夏大地上肆意踐踏。
他在這里,又能做什么?除了讀書、練字、望著這四角的天空,他還能做什么?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滲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南京的態(tài)度曖昧不明,國際的輿論隔靴搔癢,而日本人的威脅,卻是一日緊過一日。
他想起了白日前來探望的蔣士云,她那優(yōu)雅依舊卻難掩風(fēng)霜的容顏,那欲又止的眼神。
她也在這漩渦中掙扎吧?為了他,在南京那權(quán)力的泥沼里周旋。
還有一荻……想到趙一荻,他心中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隨即又被更深的愧疚淹沒。她將最好的年華,陪他耗在這無盡的等待與囚禁之中。
未來?他還有未來嗎?
是繼續(xù)在這山中虛耗光陰,直到外界徹底將他遺忘?
還是像今夜這般,不斷有忠勇之士為他拋頭顱、灑熱血,徒增傷亡?抑或……南京方面最終會迫于壓力,給他一個所謂的“交代”?那交代,又會是什么?
他不知道。前路迷霧重重,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淵。
窗外,山風(fēng)似乎更急了些,吹動著干枯的梅枝,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是陣亡將士亡魂的低泣。那點點殘雪,在星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如同無數(shù)雙不肯瞑目的眼睛,在暗夜里靜靜地注視著他。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想再看。
書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沉重。
他走到書案前,案上還攤開著白日里寫了一半的“靜待天時”四個字,墨跡早已干透。那“靜”字,此刻看來,是何等的蒼白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