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指尖拂過那冰冷的紙張,感受著宣紙粗糙的紋理。
或許,他唯一能做的,真的只剩下這無力的“靜待”了。等待一個未知的轉機,等待歷史的洪流最終將他帶向何方。
只是這等待的代價,太沉重了。沉重到,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獨自站在這寒夜的孤燈下,身影被拉得細長,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的殘雪依舊映著微光,映照著他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沉郁,與眼眸深處,那不曾真正熄滅的、卻又被現(xiàn)實牢牢禁錮的星火。
“哎!漢卿??!想當年氣吞萬里如虎,怎料得虎落平陽,關山難越。你的路,究竟在何方啊……”
這無聲的叩問,在死寂的書房里激蕩,卻撞不出絲毫回響,只沉沉地落回他的心間,砸出更深的空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越過院墻,試圖望向那不可見的北方。
那里是東北,是根,是來處。
恍惚間,他似乎聞到了黑土地上大豆高粱成熟時的清香,聽到了松花江開凍時冰凌碰撞的轟鳴,看到了北大營操練時卷起的漫天塵土……
那些鮮活的生命,那些信任他的臉龐,他的鄉(xiāng)親,他的兵。
他們如今何在?是在關內流浪,是在戰(zhàn)場上與日寇拼殺,還是……早已化作了故鄉(xiāng)土地下無人祭奠的白骨?
“九一八……”這三個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無論過去多久,一旦觸碰,依舊在他的靈魂上滋啦作響。
那一紙“不抵抗”的命令,是他此生都無法洗刷的恥辱,是背上最沉、最痛的一道枷鎖。后來的所有抉擇——易幟、調停、乃至兵諫——何嘗不是為了掙開這道枷鎖?卻為何,每一步都仿佛陷得更深,牽連更多?
他想起老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那里面有威壓,有算計,有時甚至閃過一絲他所不能理解的、近乎悲憫的神色。
那悲憫刺痛了他,仿佛在說:“漢卿,你還是太年輕,太天真?!笔前。蛟S是天真的,天真地以為一腔熱血、一片赤誠,足以撼動這盤根錯節(jié)的棋局。
如今,他成了這棋局中一顆被“將了軍”的棋子,進退維谷。
山風更緊了,嗚咽著穿過窗縫。
那幾株老梅的枝干在風中劇烈地搖晃,將枝頭的殘雪紛紛搖落,如同一場微型的、無聲的雪崩。
這景象,竟與記憶中西安城那個驚心動魄的清晨詭異地重合了。
那時,他也是這樣站在窗前,看著街道上忙碌的士兵,心中充滿了改變歷史的決絕與快意。而今,快意早已散盡,只剩下決絕過后,無邊無際的虛無與負累。
他緩緩踱到書案旁,目光再次落在那“靜待天時”上。
靜待,靜待。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硝煙味與血腥氣,似乎再次變得濃烈起來,刺激著他的鼻腔。
他猛地伸出手,將那頁宣紙抓起,緊緊攥在掌心。
“待?我還能等來什么‘天時’?等來的,不過是又一波為我赴死的忠魂罷了!”
一股混雜著悲憤、不甘與自嘲的情緒,在他胸中奔突,尋找著出口。他幾乎要將這紙團狠狠擲出,卻最終,只是無力地松開了手。
紙團滾落案角,像一顆被遺棄的、蒼白的心。
他累了。
不是身體的疲倦,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憊怠。
這漫長的囚禁,磨損了他的銳氣,卻未能磨平他的愧疚;這四角的高墻,困住了他的身體,卻關不住他腦海中日夜不休的喧囂。
最終,他什么也沒有做。
只是重新走回窗前,將那一道簾幕的縫隙徹底合攏,將那片浸滿了亡魂注視的夜色,連同那個找不到答案的問題,一起隔絕在外。
書房內,只剩下一燈如豆,一影煢煢。
而長夜,依舊漫漫,仿佛永無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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