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奔!浪流!萬里濤濤江水永不休!
上海的夜,
被一場驟然而至的冬雨浸得透濕,連燈火都仿佛洇開了濕漉漉的光暈。
法租界那棟隱秘小樓的露臺上,一道纖細(xì)的身影悄然獨立,仿佛是從水墨畫里走出的仕女,與這雨夜的迷離融為了一體。
婉容——如今化名郭女士的她,只隨意披了件素色薄呢外套,并未撐傘。
冰涼的雨絲沾濕了她梳理整齊的發(fā)髻,幾縷烏黑的發(fā)絲黏在光潔的額角與頰邊,更襯得那張臉蒼白精致,有一種被雨打濕的、驚心動魄的脆弱之美。
雨水順著她柔美的臉部線條滑下,
流過纖長微濕的睫毛,滴落在欄桿上,碎裂無聲。
她的目光,
越過朦朧的雨幕,癡癡地投向樓下那條在暗夜中依舊奔騰不息的黃浦江。
江面倒映著對岸外灘的光影,
那些紅的、綠的、金的霓虹,在水波與雨線中扭曲、蕩漾、支離破碎,宛如這個光怪陸離的時代縮影,
也映照著她此刻紛亂如麻的心湖。
江風(fēng)帶著濕冷的水汽撲面,吹動她單薄的衣袂,也送來江輪沉悶的汽笛,悠長而蒼涼,像是這座城市在時代重壓下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她的宗興,此刻究竟在何方?
是正穿行在浙東那危機(jī)四伏的崇山峻嶺之間,還是已與追兵短兵相接,身處槍林彈雨之中?
他肩上那舊傷,可禁得住這江南冬雨的陰寒侵襲?漫漫長夜,他可有一處干燥的角落暫避風(fēng)雨,可有一簇溫暖的篝火驅(qū)散寒意?
無人能給她答案。唯有這無邊無際的雨,和腳下這沉默著、卻一刻不停向東奔流的江水,是她心事唯一的見證。
思緒不由地飄回與他初見的那一天。
彼時她剛從偽滿皇宮那令人窒息的牢籠中掙脫,倉皇南來,身心俱疲,對未來滿是茫然與恐懼。
是他,如同一道撕裂陰云的熾烈陽光,以那般強(qiáng)悍而決絕的姿態(tài)闖入她死寂的世界。碼頭上,他身形如豹,刀光閃處,追兵潰退。
他將她護(hù)在身后,那寬闊的脊背仿佛能擋住世間一切風(fēng)雨硝煙。
他回頭低喝“跟緊我”時,眼神銳利如鷹,渾身散發(fā)著硝煙、汗味與一種頂天立地的陽剛氣息,與她過往生命中見過的所有孱弱、虛偽的男子截然不同。
那一刻,極度的恐懼過后,她的心湖竟被投下一顆石子,漾開了從未有過的、奇異而劇烈的漣漪。
后來,
在上海這方他為她構(gòu)筑的安寧天地里,他引導(dǎo)她閱讀進(jìn)步的書籍,耐心傾聽她那些不成熟卻真摯的想法,鼓勵她拿起筆,為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是他讓她明白,她不再是那個禁錮在鳳冠霞帔里的符號“婉容”,而可以是一個有獨立思想、有價值追求的“人”。
不知不覺間,那份最初的依賴與感激,早已在心底悄然發(fā)酵,釀成了更為醇厚、更為滾燙的情感——那是一種混雜著仰慕、心疼與無法說的傾慕。
她貪戀他帶來的踏實與安穩(wěn),迷戀他談及家國理想時眼中閃爍的灼灼光芒,更心疼他看似舉重若輕的外表下,那副扛著千鈞重?fù)?dān)的臂膀。
她知道,他心中有山河萬里,有手足兄弟,或許……還有那位與他并肩作戰(zhàn)、清冷如梅的表妹蘇小姐。
她從不奢求更多,只愿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他羽翼的庇護(hù)下,靜靜仰望他的身影,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為他縫補(bǔ)一件征衣,或是在他深夜歸來時,遞上一碗溫?zé)岬闹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