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大山。
一面沾滿了污泥和鳥糞的賀字大旗,無力地耷拉在旗桿上,仿佛隨時都會被這山里的陰風吹斷。
這里是賀人龍的營地。
說它是軍營,都是抬舉。
這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腐爛酸臭的垃圾場。
營帳東倒西歪,士兵們甲胄不整,三五成群地圍在角落里,為了幾個銅板的賭注,吵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
那些本該磨得锃亮的長槍,此刻卻被當成了晾衣桿,上面掛著不知多久沒洗過的、已經(jīng)發(fā)黃變硬的污濁褲衩。
空氣中,劣質(zhì)酒水、汗臭、血腥與食物殘渣混合發(fā)酵的酸腐氣味,濃郁得幾乎能把人熏個跟頭。
中軍大帳內(nèi),這股味道更是到了。
賀人龍赤著滿是橫肉刀疤的上身,一只腳匪氣十足地踩在案幾上。
他正與幾個親信家丁圍著一口沸騰的大鍋,直接用手從滾燙的湯里抓出肉塊,燙得齜牙咧嘴也毫不在意,大口撕咬,大碗灌酒。
所謂的進山“清剿流寇”,對他而,根本不是軍令,而是一趟被洪承疇那酸儒逼著來的苦差事。
“他娘的!”
賀人龍將啃光的骨頭狠狠砸在地上,滿臉戾氣地罵道:
“那狗日的酸儒,自己坐在大營里喝茶,卻讓老子帶兵鉆這鳥不拉屎的深山老林!”
“這秦嶺大的沒邊,賊寇往里一鉆,鬼都找不著!萬一中了埋伏,折了兄弟,他擔待得起嗎?”
他越說越氣,一腳踹翻了身邊的酒壇。
“我看他就是存心跟老子過不去!”
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丁連忙湊趣道:
“將軍息怒!洪督他一個文官懂個屁的打仗!咱們進山轉(zhuǎn)一圈,隨便砍幾個山民的腦袋回去報功,就說是流寇,他還能親自來數(shù)不成?”
“就是!咱們犯不著為他賣命!拖著唄!等入了秋,天一冷,就說大雪封山,到時候回營快活,誰也說不出個不字!”
眾人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語間充滿了對上官的輕蔑和對軍令的漠視。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喧嘩。
“報——!總督大人信使至!”
帳內(nèi)喧鬧的酒肉宴瞬間一滯。
賀人龍臉上那副匪氣十足的表情猛地一收,眼中閃過一絲狼一般的陰鷙。
他慢條斯理地放下酒碗,將腳從案幾上挪了下來,隨手抓過一件外袍披上。
“他娘的,催命鬼來得真快?!?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臉上卻已換上了一副粗獷豪邁、熱情似火的笑容。
“快!快請信使大人進來!”
片刻后,一名身著總督標營服飾的精干軍官,帶著被架著的吳庸,走入大帳。
軍官一進帳,聞到這沖天的味道,看到這狼藉的景象,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賀將軍!”
賀人龍早已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信使的肩膀上,哈哈大笑:
“兄弟辛苦了!洪督他老人家有何吩咐,盡管說!我賀人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樣,若非知道他的底細,怕是真要被他這番作態(tài)給騙了過去。
信使遞上令信,公事公辦地說道:“總督大人有令,命將軍即刻進剿盤踞于此山中的一股筑巢之賊,此人便是向?qū)??!?
賀人龍接過令信,連封皮都懶得拆,直接揣進懷里。
他的目光落在半死不活的吳庸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
“好!區(qū)區(qū)蟊賊,何足掛齒!”
“請信使大人回去復(fù)命,就說我賀人龍三日之內(nèi),必提那賊首人頭來見!”
他一番話說得是斬釘截鐵,豪氣干云。
信使見他應(yīng)下,又交代了幾句場面話,便不再久留,轉(zhuǎn)身離去。
直到信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營地外,賀人龍臉上的笑容才一寸寸地冰冷下來。
他“呸”的一聲,將一口濃痰狠狠吐在地上。
“什么狗屁筑巢之賊!”
他從懷里掏出那封被他體溫捂熱的令信,看都懶得再看一眼,直接揉成一團,像丟垃圾一樣扔進了腳邊的火盆里。
火苗呼地一下舔舐著紙團,他嗤笑道:
“我看洪承疇就是讀書讀傻了,被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毛賊給嚇破了膽!”
之前被打斷的親信們立刻圍了上來,再次爆發(fā)出哄笑。
“將軍說的是!一個文官懂個屁的打仗!”
“上次富平那功勞,還不是將軍您略施小計?到了洪督嘴里,就成了他運籌帷幄!”
“就是!咱們犯不著為他賣命!拖著唄!”
賀人龍重新坐下,醉醺醺地指-->>著被丟在角落、無人理睬的吳庸,吼道:
“人呢?給他找個狗窩待著,別讓他餓死就行!”
吳庸就這么被晾在了那里,像個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