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雪扯絮般紛飛著，將燕京城妝裹的一片素白，好像整個城市都沉睡在一團(tuán)軟綿綿的棉花堆里，靜謐而平和。
不過，這一切只是表象，京城這個全國最大的名利場，永遠(yuǎn)都是暗流涌動。
顏府芙蕖苑聽濤閣自打小主人睡蓮入住以來，就沒有平靜過一天。
清晨，睡蓮被一塊熱騰騰的、帶著薄荷香的手巾從夢境喚醒。睡蓮抓起手巾在臉上揉搓幾下，很不情愿的睜開朦朧睡眼：添飯?zhí)聿诉@對姐妹花正有些不安的瞅著自己，今天是她們第一次在早上單獨當(dāng)值，叫睡蓮起床。
因睡蓮養(yǎng)在顏老太太跟前了，每日晨昏定省的對象也就從嫡母楊氏變成了祖母小吳氏。顏老太太年紀(jì)大了，睡得早，起的也早。早上請安時間比楊氏那里還要早上二刻。
所以睡蓮算是永遠(yuǎn)告別了在成都老宅時的懶散時代，每天第一件工作就是早起。
這是去松鶴堂請安的第六天，前五天睡蓮的起模式是這樣的：
早起去松鶴堂請安，和素兒一起陪顏老太太用早餐，閑話幾句，睡蓮告退，回聽濤閣練字學(xué)針線因祖母在第一天看了她和王素兒的字和針線，說這兩件是女兒家的臉面，馬虎不得，需要勤加練習(xí)。以后每隔五天，睡蓮和素兒都要把字和針線給她過目，以便督促教習(xí)。
睡蓮?fù)砩喜挥萌ニ生Q堂請安，因為顏老太太“憐惜”她年幼，天氣又冷，沒得在路上凍壞了。
其實睡蓮明白，自己和素兒名義上都養(yǎng)在顏老太太跟前，可自己不過是“陪太子讀”，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祖母真正在意的是親外孫女王素兒，她看自己的目光，和看王素兒的目光是全然不同的。
睡蓮若是留在松鶴堂巴巴的湊過去，說不定會惹得祖母厭煩。所以睡蓮很聽話的晨起去松鶴堂請安、告退回去練字，絕對不和王素兒爭寵。
而且每隔一天，睡蓮下午會去泰正院給楊氏請安。雖然自己養(yǎng)在祖母跟前了，也要盡些孝道，免得被人詬病。
楊氏再也不敢將她晾在外面喝西北風(fēng)，每每氣氣的請她進(jìn)去，叫丫鬟端一杯不涼不熱的劣茶。
睡蓮端著茶杯粘粘唇，也不管楊氏板著臉，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開始例行公事的問安“母親今日可好？”、“明兒估計要下雪了，要注意身體。”
楊氏有時答一句，有時什么都不說，目光一如既往的怨毒刻薄。
睡蓮則永遠(yuǎn)是一副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母女倆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對坐一盞茶時間，睡蓮恭敬問候最后一句：“不知母親還有何吩咐？”
回答她的基本都是楊氏的一記眼刀。
睡蓮站起斂衽行禮：“母親保重身體，女兒告退?！?
楊氏氣極，偏又挑不出錯處來。
今天是第六次去松鶴堂，也是交字和針線的日子，但對于睡蓮來說，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
添飯?zhí)聿朔趟彺┮率嵯?，添菜沒有姐姐靈慧，卻有一雙巧手，除了按摩推拿，她還會梳近百種的發(fā)髻。
添菜問睡蓮今兒要梳個什么髻，睡蓮心里正想著事兒呢，隨口說道：“你瞧著辦，快點就是了?！?
添菜瞥了一眼姐姐添飯，添飯比了個雙髻的手勢。添菜了然，一盞茶的功夫就梳好了，還做了主張?zhí)袅艘粚ψ嫌耵Ⅳ⒃陔p髻上。
發(fā)髻梳得周正，速度比翠帛快了不少。睡蓮夸道：“添菜好手藝?！?
添菜臉一紅，“是小姐頭發(fā)好，烏亮順滑，用不著桂花油呢?！?
添飯打趣道：“要是全城的小姐都有您這樣的好頭發(fā)，那賣頭油的娘子怕是要改行了。”
“你們姐妹倆這張嘴啊，難怪祖母都說巧呢?！彼徯α?，從妝盒里翻出一個荷包，松開帶子，倒出兩對鍍銀點翠花籃耳墜來，每人一對給添飯?zhí)聿?，說：“賞你們的?！?
添飯?zhí)聿诉B說太精致，不敢要。
“我的丫頭，自是要穿戴的精致些。”睡蓮不容拒絕。
添飯?zhí)聿艘黄鹂念^道謝，內(nèi)心都是一喜這是服侍九小姐以來自己得到的第一份打賞！也是九小姐聽濤閣眾丫鬟婆子們的首次打賞！看來我們姐妹倆的辛苦沒白費，終于得到了九小姐的賞識！
“帶上我這幾天臨的字還有繡好的那方手帕子，今天都要給祖母過目?！彼徳谑釆y臺前站起，又補(bǔ)上一句，“因府里還在孝期，不適合戴點翠的首飾，這對鍍銀點翠花籃耳墜留在過年時候戴吧?！?
“是?！碧盹?zhí)聿藢⒍鷫嬍赵谘g的荷包里，開始幫睡蓮穿上出門的大毛衣服。
朱砂進(jìn)來了，說：“翠帛來了，她說身子已經(jīng)無礙，想問問小姐，她什么時候可以來伺候?！?
添飯?zhí)聿四樕际且怀粒鹤蛱煜挛鐓菋邒呷チ撕笳址壳婆畠捍洳?，今天翠帛就要求?fù)職，難道翠帛就不知道一旦她復(fù)職，小姐就要面臨放了翠簪的壓力嗎？
果然是個吃里扒外東西！小姐幫她出氣，命翠簪伺候她，她卻恩將仇報，反而置小姐于兩難之地！
“哦。”睡蓮低頭整理著裙擺，并不覺得奇怪。
昨夜采菱來報說吳嬤嬤去后罩房瞧了翠帛，還關(guān)了房門和翠簪、翠帛密談翠帛是一等丫鬟，有單獨房間。
那時，睡蓮就猜測吳嬤嬤和大廚房宋媽在繼母楊氏的壓力下達(dá)成了和解！
楊氏的管家大權(quán)面臨著被三個妯娌漸漸蠶食的局面，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她絕不允許手下兩員大將吳嬤嬤和宋媽窩里斗！
先許給吳嬤嬤一些好處，命她來聽濤閣找女兒翠帛，要翠帛回睡蓮屋里當(dāng)差。
一來，是要翠帛重新當(dāng)楊氏的千里眼和順風(fēng)耳；二來，翠帛既然康復(fù)，就沒有理由再要宋媽的女兒翠簪伺候。到時楊氏稍微施點壓力，睡蓮就不得不放了翠簪！
楊氏打得好算盤，不過睡蓮抱起鎏銀百花掐絲琺瑯手爐，淡淡道：“朱砂，去稟了劉媽媽，取對牌請大夫給翠帛診脈，如果大夫說確實無礙了，就叫翠帛從明天早上開始當(dāng)值，翠簪那邊你們繼續(xù)看著，不準(zhǔn)她邁出后罩房一步?！?
朱砂有些擔(dān)憂的看了看睡蓮，領(lǐng)命而去。
添飯?zhí)聿烁徣チ怂生Q堂，睡蓮和素兒一起給顏老太太請安，一起用過早飯后，雙雙奉上這五日臨摹衛(wèi)夫人字帖的一摞紙以及近日的針線。
素兒一摞寫滿字的紙張明顯比睡蓮厚一些，她繡的梅蘭竹菊四君子扇套也比睡蓮那方雁南飛手帕精致。
顏老太太都一一仔細(xì)瞧過了，睡蓮和素兒的差距如此明顯，老太太也沒有生氣，只是說：“睡蓮要努力了，十一丫頭琪蓮小你三歲，她的字和針線比你卻相差不了多少。”
王素兒原本想以睡蓮年紀(jì)小來替睡蓮開脫，聽外祖母這么說，她也只好閉嘴不語了。
睡蓮臉色微赫：在成都八年，除了七嬸娘柳氏在的三年督促過自己功課針線外，其他幾年基本靠“自覺”咳咳，懶散慣了，這字和針線確實有些拿不出手。
松鶴堂總管事容嬤嬤笑道：“老太太是對九小姐期望高，所以要求就嚴(yán)些。九小姐在成都老宅里已經(jīng)開始學(xué)著管家理事了，劉管家每次寫信來，都夸小姐懂事呢?！?
顏老太太緩緩點頭，這幾日斷斷續(xù)續(xù)聽素兒和崔媽媽說起成都的事情，得知睡蓮確實幫了素兒母女不少，素兒的宅子若沒有睡蓮那個租房的主意，估計早就被王家那些個虎狼族人占了。
想到這里，顏老太太不由得放緩了臉色，吩咐捶腿的彩屏，“去找針線房里的辛槐家的，她的針線是府里最出挑的。跟她說，以后有空就去聽濤閣指點九小姐針線?！?
“是?！?
“至于字，別無他法，只能靠自己苦練了?！鳖伬咸[著眼想了想，問：“我倒忘了，咱們府里這些孫女誰的字寫的最好來著？”
彩屏笑著應(yīng)道：“是四小姐?！?
“對，就是青蓮，你父親這么挑剔的人，都說是她的字是好的，怕是連府里的哥兒都比不上
呢。”顏老太太對表姐妹倆說：“你們也請教請教四丫頭，過了明年正月，你們都要跟著夫子上學(xué)的，到時候這筆字也要說得過去才是?！?
“是?！彼徍退貎簩σ曇谎郏胍影褎帕耍f別在學(xué)堂里失了臉面。
祖孫三人說著練字針線的事，不知不覺過了半個多時辰，顏老太太本想按照慣例去佛堂念經(jīng)打坐的，但見素兒和睡蓮在炕上相對而坐，表姐妹倆講得眉飛色舞，從練字針線、到這幾日的飲食起、到路上的見聞，還聊了成都的舊事。
顏老太太心中感嘆：素兒和自己住了十天，這十天的笑容加起來也沒今天多。小孩子確實和同齡人在一起才放得開說笑，何況她們還有一起長大的交情。
顏老太太近乎貪婪的看著王素兒微笑的側(cè)臉，慢慢找到了已逝親生女兒的影子?？蓱z的媛兒，當(dāng)初自己覺得王家人口簡單，媛兒嫁過去后既沒有公婆要伺候，又沒有妯娌掣肘，夫婿相貌人品皆佳，應(yīng)該會過得很好。不用像自己這樣外表看似光鮮，其實一天不算計就活不下去，可惜造物弄人啊，到頭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老太太陷入深思，漸漸歪在炕上睡了，容嬤嬤給她蓋上駝絨毯子，拉著彩屏退下。
臨近午飯時，顏老太太醒過來，素兒和睡蓮擠在一起繡花，睡蓮不知說了些什么，兩人壓低聲音笑成一團(tuán)。
看到外孫女這么高興，顏老太太頓時心情大好，彩屏進(jìn)來問午飯擺在那里。
顏老太太說：“就擺在這里吧，還有，把九丫頭的飯也一起擺上來。外面還在下雪，空著肚子頂著風(fēng)雪回去，胃里必定是不舒服的?！?
“是?！辈势镣讼?，叫了添菜去大廚房把睡蓮的午飯食盒提到松鶴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