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出塞（二下）

一笑過后，二人之間隔閡更淡。看看天色尚早，還不著急回劉老莊報道，干脆在官道邊找了個看上去干凈一些的酒館，把馬韁繩仍給小二，徑自走了進去。

那店家正愁門口清凈得鳥雀已經(jīng)搭了窩，見有兩個書卷氣十足的年青后生走了進來，豈能不賣力氣招待。片刻后，幾樣地方特色的小菜和半壇子米酒擺小幾，徐大眼和李旭把兩張矮幾并在一處，邊吃邊聊，越說越是投機。

一談之下，李旭才發(fā)現(xiàn)作個大戶人家的子弟真不容易。從小就被囚徒一般拘束著，如何走路，如何吃飯，都有許多規(guī)矩。至于讀書、練武、寫字、吟詩等諸般李旭覺得樂在其中的事，對徐大眼來說卻是每日必修的苦差，稍微有差池，竹筍炒肉片（打屁股），鐵尺炙熊掌（戒尺打手心）都是家常便飯。其余的觀察天下大事，參與家族事務(wù)，與其他家族往來、應(yīng)酬，更是不勝其煩。

而徐大眼對李旭的日常生活頗為好奇。摟草，捉兔子，玩泥巴、打群架，都是他做夢都夢不得的游戲。至于拿了茅草堵人家煙囪，向牲口圈里丟點燃了的野花椒等諸般可以與“上房揭瓦”同罪的“惡行！”，更是聞所未聞。其中有多快活多刺激，徐大眼想象都想象不出來。

這家酒館的酒與張家舅舅的私釀相比起來就像白水一般沒味道，可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依然覺得平生最痛快一飲就在今天。說著說著，二人就談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上。

“那小子也是硬氣得很，明知道上了我事先設(shè)下的套，眉頭都不皺一下到我家米店里扛了一下午麻包。雖然回家后被他爹打了個半死，第二天依然趔趄著來上學(xué)，與大伙見了面，還是那樣傲氣！”徐大眼美滋滋地喝了一盞酒，得意地介紹。

他最得意的壯舉發(fā)生在去年。十五歲的徐大眼設(shè)了圈套讓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一個侯姓子弟輸了賭局，自愿到徐家的米店當了半天小伙計。雖然事后被家長打了一頓，并且被勒令去登門道歉，至今想起來的卻全是得意。

“那，那姓侯的人家難道比你家田產(chǎn)還多么？”李旭驚詫地問道。在談中，他了解到徐大眼家中有糧田數(shù)百畝，名下店鋪四十余家，遍布周邊數(shù)郡。李旭記憶里，這么大的家業(yè)，上谷附近幾乎無人能比得上。怎么到了徐大眼的故鄉(xiāng)，居然還有人會瞧不起他。

“不是家財?shù)木壒?。論家財，徐家不是小戶。論門臉，卻是個確確實實的寒門，數(shù)得著的好日子不過五十年。而那侯家，自兩漢之時便是望族，綿延數(shù)十幾代。所以，平時我連他們家門口都不能靠近！靠近了就被他家的家丁罵。那回雖然是去賠禮，卻直闖了進去，誰也不敢阻攔！”徐大眼帶著三分酒意，把寒門兩個字咬得鏗鏘有聲?！八也皇芪业馁r禮，就找不回這個門面。讓我進去賠禮，就不能說與我這寒門子弟從無往來。那天，他們家老太爺?shù)哪樕?，比猴子屁股還好看！”

在河?xùn)|諸郡遍布著一些世家大，諸如瀛冀劉，清河張、宋，并州王氏，濮陽侯族，還有一些如蕭、梁、李、鄭、郝等有著帝王將相血脈的豪門。這些大族眼中只有與自己家族歷史差不多悠久的豪右，對于徐家這種剛剛崛起的爆發(fā)戶，根本瞧不上眼。甚至連當今皇帝，因為其曾經(jīng)姓過普六茹，他們也不愿意與之聯(lián)姻。相反，歷代朝廷因為這些人家血脈高貴，人口眾多，還不得不授予高官以示安撫。（注1）

所以徐大眼當年也曾與李旭一樣對豪門大戶充滿反感，但隨著年齡增長，他心態(tài)漸漸平和起來。不想再找這些人的麻煩，只是期待把自己家族有朝一日也變得比那些世襲豪門更強大，讓所有輕慢過自己的人全部去后悔。

“事在人為，所謂豪門，不過是風(fēng)云際會，出了幾個英雄人物。我就不信，十年苦功，給我換不來一件可以傲人的基業(yè)。賢弟呢，你最開心的事情是什么，可否說與愚兄下酒？”徐大眼干了一盞，再給自己斟一盞，高舉著，年少輕狂之態(tài)盡現(xiàn)。

“我？”李旭再次沒了話說。自懂事以來，他每日除了學(xué)習(xí)，玩耍外，就是幫著母親整理家務(wù)。十余年的記憶里，全是些日常瑣事。帶著幾分溫馨，也帶著幾分苦澀。寒夜中自己慢慢回味尚可，拿出來與人分享，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是啊，難道賢弟從來沒做過什么出格一點，得意一點的事情么？”徐大眼的眼睛瞪得能塞進一個包子，期盼著問道。今日與李旭閑聊，他看到了與自己生活完全不同一面，好奇，新鮮，還彌補了從小到大，總未盡興玩耍的缺憾。心里總把李旭年少時的故事當作自己，設(shè)想著如果自己是李旭，該如何調(diào)皮搗蛋，捉貓逗狗。

“就在上個月，我獨自打了一頭狼，足足有這么大！”李旭的手向面前并在一處的兩張小幾上比了比，自豪地說道。這已經(jīng)是他能想起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了，雖然當時差點被母狼嚇尿了褲子。

“然后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羅是么？”徐大眼大笑著問道。在他眼里，李旭雖然木吶，見識少，但算得上一個少年才俊。年紀小小敢獨自一人上山打狼，就憑這份膽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們說小狼是災(zāi)星，所以我叫它甘羅！”李旭點點頭，臉上帶出了幾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當晚，父親命令他輟學(xué)逃兵役，原來對生活的設(shè)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情，心里還隱隱約約感到遺憾。

“給一頭畜生取名叫甘羅，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著舉盞齊眉，“來，干了這盞。為兄佩服你的膽色，兩年前，我自己甭說追殺孤狼了，門都沒出過！”

“哪里是追殺啊，差點被它吃了！”李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了口酒，訕訕說道?？纯葱齑笱勖Ｈ徊唤獾臉幼?，只得簡要地描述了自己怎么與狼相遇，怎么差點被“值三吊錢”的“寶弓”

害死，怎么閉著眼睛射死了母狼，怎么循血跡追到小狼的事情說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聽他把話說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堅賢弟，你那把弓說不定真值三吊錢。按你說的長度，力道，應(yīng)該是咱大隋的騎弓，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好東西。”

“聽你說了馬槊的事情后，我也這么想。請問徐兄，這騎弓與步弓有什么不同么？”李旭點點頭，問道。對舅舅給自己那把性能時好時壞的弓，他一直愛恨交加。轉(zhuǎn)讓給別人吧，心里又十分不舍。自己留著用吧，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弓大爺發(fā)脾氣，枉送了自己的命。

“騎弓短小，但力道卻未必比步弓來得弱?！毙齑笱叟拇蛑媲暗男?，低聲唱起了治弓秘訣?！岸喂?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鉗緊、手撕，慢冶條。絲纏節(jié)，干貼膠，上漆，被弦，重馴導(dǎo)……”這又是李旭從來沒聽說過的，他瞪大雙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兒般，拼命吸取著歌訣中的養(yǎng)分。

“騎射之藝，源自趙武靈王。但治弓之法，卻是我中原流傳了數(shù)百年的絕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樣，需要選材、合膠等，每一步據(jù)說都很嚴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當年為了南征，集傾國之弓匠，也不過造了萬余把這樣的良弓出來。后來新皇登基，把錢都拿去玩樂，良弓良匠都絕了種。嘿嘿，你那把弓，甭說三吊，賣給步校尉，十三吊錢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沒咽落肚子，一下全嗆了出來。十三吊？??！一萬三千個錢？??！姥姥啊，這是他長這么大沒聽說過的大數(shù)字。有這么多錢，開個店鋪的本都夠了，何必再往來塞上受苦。

正計算著，又聽徐大眼說道：“不過，打仗時將領(lǐng)們都穿重甲，很難用弓真正傷了對方。所以羅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沒有我大隋的鐵甲護著，甭說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騎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虛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學(xué)弓時，師父總是說，多射幾次，自然手熟了。我沒那么多時間射箭玩，想想人家騎了戰(zhàn)馬，穿了重鎧，也沒那么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搖頭，提供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經(jīng)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幾個銅錢，結(jié)過帳。與李旭相跟著回了劉老莊。秋高，又值滿月十分，地面上非常明亮。不用點燈，也能看到對面人的模樣。

二人才把馬匹拴好，還沒等喘過口氣來，就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兩位英雄回來了，見到羅將軍么？他有沒有給你等些銅錢，以酬謝你二人下午見義勇為之功！”

李旭抬頭，看見孫九、張三，王麻子等幾個資格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著自己，看情形，眾人在院子中已經(jīng)等待多時了。